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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热河君子论迹不论心

    “你我同岁,等我八十岁那你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虞燕一下子就笑了,原本旖旎的氛围瞬间就被她打破了,“我们现在才二十不到,还有整整六十年呢。”

    星德替她绑好头发后温柔地拉住她的手:“人这一辈子最多也不过一百年的光景,过起来也很快的。”

    虞燕望着他那双带着笑意的双眸忍不住脸有些发烫,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为了不露怯,她还是强装镇静拉了下手里的线轴:“纸鸢,纸鸢还在天上飞着呢。”

    “时辰差不多了,古话有言纸鸢载病厄,把线剪断了病就好了。”

    星德从自己的衣袖中摸出一把小银剪:“我看你冬日里畏寒得厉害,恐怕是几年前的那场雨跪伤了身子,趁这个机会把病厄赶紧放出去。”

    虞燕知道这个习俗,她接过星德准备好的剪子“喀嚓”一刀下去,纸鸢就瞬间挣脱了她的手在风中盘旋,最后成为夕阳中的一个看不真切的点。

    放完纸鸢就该往回走了,回去的时候他们是沿着京郊的田埂走的,浓郁的翠绿在暖风中摇曳,东南方向种的是成片的玉米,而他们脚边的则是土豆。

    墨绿的叶片密密麻麻,虞燕蹲下身拨开一株土豆的根部,露出几个圆溜溜的块茎:“按照舅舅的说法,再过两个月这些土豆就能长到咱们一个拳头大小,一亩地的产量能够抵得上三亩地麦子。”

    她从前确实不怎么出门,这还是土豆等经济作物推行后虞燕第一次看到大规模的种植场景。

    “前几年山东那边闹蝗灾,听当地的官员上报说唯有这种作物没受到蝗灾的影响。”星德感慨道,“一开始李大人将这种作物推行下去试验的时候,京郊还有许多老百姓私底下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种田,直接拿了蛮夷的种子来种,要是种不出什么东西他们可要饿死。”

    “当时这件事还闹得挺大的,许多庄户人家都人心惶惶,最后还是姑父允诺说若是种不出来雍亲王府会一力承担,那些农人才半信半疑地开始种土豆。”

    虞燕站起身笑笑:“人都是这样的嘛,尝试新鲜事物本来就需要勇气,更何况还是他们赖以存活的东西发生改变。”

    落日熔金,橘红的霞光照在田埂上麦田间,好几个穿着旧衣却长的白胖的孩童嬉笑着在田边玩闹,对面时不时传来妇人中气十足喊他们回去用膳的声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虞燕突然出声:“星德,你觉得百姓最想要的是什么?”

    星德抿起嘴弯了一下:“应该是温饱。”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不会在意皇权更迭,也不会在意紫禁城上面将来坐着的会是那位皇帝。”虞燕瞥了一眼星德,见他没有打断自己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百姓只会在意今年农田的收成怎么样,有没有足够的冬衣来抵御严寒的冬日。”

    “格格这些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怕是要骇极了。”星德轻笑着抬手理了下她又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你不怕吗?”

    虞燕自然知道

    自己说的话在这个时代看来有多么的大逆不道,她有些诧异地看向星德,却发现他也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对视的那一秒他蓦地笑了:“不怕。”

    “其实我觉得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世上的人们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虞燕踢踢脚边的碎石子,“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我做这么多,后世的人能够记得我的名字。”

    “君子论迹不论心。”

    论心世上无完人。

    回公主府后已经天有点蒙蒙黑了,虞燕在外面跑了一天唯一的感想就是她似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运动过了,早年间的骑射也都荒废了许多,今日才在外面跑了两圈就有些腿疼了。

    锦书拿着热河行宫的随行名单进来的时候,虞燕已经换了舒服的寝衣,坐在妆台前摸了摸脑袋上的双丫髻,最后还是两三下就把系好的发带扯开了,松松散散地披在后面。

    “格格,按照您的吩咐,这次去热河那边咱们府上留了一半的人在府里,随行的丫头带了六个,侍卫带了八个,领头的是阿岱大人。”锦书把名单放在桌上,“另拨了一辆马车用来装您先前说的水泥,郦大人和法保侍卫守着,不过刚刚有容姑娘派人过来了一趟,说她也想跟着去热河。”

    锦书口中的郦大人是李明修几年前给她找来的工匠,据说祖上是写出《水经注》的郦道元,只是祖先是地理学家,到了郦大人这里反而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工科生。

    “表姐?”虞燕挑眉,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李有容先前在她这里知道了弘皙的谋划,心里不放心肯定想自己到现场去看看,“那就派人去内务府那边添上她的名字。”

    锦书走后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珐琅钟的声响,虞燕半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鸣琳成婚后没过几个月就去西北了,连带着鸣琅也跟了过去,公主府一下子就空旷了起来。

    一转眼都一个多月了。

    好在这样安静的日子也没有过太久,等到六月中旬的时候内务府那边终于安排好了去热河行宫的行程以及随驾人员。

    按照内务府的行程他们需要先到顺义驿换马,随后到密云那边走官渡桥一路到古北口,这段路上人烟还算不得少,行至中途虞燕特地派了侍卫下去买周边小姑娘花篓里装着的茉莉花。

    茉莉花买来的就让人串起来拿在外头晒,等他们从古北口滦河渡口的时候花早就干了,李有容按照申嬷嬷先前的说法把茉莉花和零陵香混在一起,最后还加了檀香末和冰片进去。

    “这荷包上用的还是缠枝莲的样式,就是针脚未免有些粗糙了吧。”李有容捏着虞燕准备好的荷包忍不住问道,“你自己绣的?”

    虞燕笑着从她手里拿回来:“星德做的。”

    “哼,你们现在好的和一个人一样,反倒是把我都排到外面去了。”李有容颇有些愤愤不平,“要不是他现在得在翰林院当值,恐怕这马车上坐着的可不止我一个了。”

    刚去上书房的时候她就想过,她这个表姐可比星德那个表哥更亲近,结果临到大了,他们若是真成了亲,她这个表姐还不得靠边站。

    古北口到热河行宫就近得多了,等他们的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恰好的黄昏时分,正前面是热河行宫的丽正门,往前走则是康熙用来接见蒙古王公的澹泊敬诚殿。

    虞燕她们的则住在再往后一点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但是她身份特殊,所以康熙特地让她去住了万壑松风殿,那地方离他住的烟波致爽殿要近得多,传召她也方便。

    万壑松风殿,据说是历史上康熙教导乾隆念书的地方。

    “明日下午万岁爷就该在澹泊敬诚殿接见蒙古王公了,到时候恪靖公主应当也会到场,只是人多眼杂,那些话你要在哪里和她说呢?”

    李有容穿着单薄的寝衣趴在虞燕的床边似乎有些苦恼,虞燕随意抓了两下头发也上了床:“我已经和她说过了。”

    她这话一出口,李有容直接一骨碌爬起来:“我和你呆在同一样马车里呆了五六日,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出发后和她通的消息,在那之前就已经让鸣琳她们接着晋商的名头见过四姑姑了,信是她们给的,四姑姑的回信里也答应我到时候会见机行事。”虞燕朝她眨眨眼,“安心吧表姐,答应了旁人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的。”

    李有容软下身子静静趴在虞燕旁边,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开口:“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他自己也不想这样,又为什么要做这么一出戏呢?”

    “弘皙他本身的身份就容易被人大做文章,他是太子长子又被皇玛法亲自教养,前明朱允炆的例子摆在那,不可能没人动心。”虞燕解释道,“他不是真的想反,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彻底脱身,哪怕他被圈禁,东宫身下的人也能从夺嫡这谭浑水中出来,而且东宫旧部又有了去处,可以说一举几得。”

    弘皙做的谋划很大胆,可以说不成功便成仁。

    等到第二日休整的差不多的时候,康熙那边提前派人来先接虞燕到了烟波致爽斋。

    鎏金珐琅自鸣钟的滴答声里,康熙斜倚在榻上,指尖摩挲着案头半开的《古今图书集成》校样。虞燕则坐在驼绒绒毯的边缘,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下子就吸引了康熙的注意。

    “你这丫头不是向来不爱用熏香的么?”康熙挑眉合上书册,“怎么今日倒是带了香包,朕闻着这味道还有几分熟悉。”

    “孙女的喜好偶尔也会变得嘛。”虞燕面上浮起笑意,佯装献宝似的解下压着衣裙的香包递到康熙案头。

    康熙瞥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给你做香包的丫头手艺未免也太粗糙了些,还是说这东西是你自个做的?”

    “哪能啊,这是星德送的。”虞燕咳了两声,面上倒是有些红,“孙女虽然不爱女红,但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荷包来。”

    康熙对她那个伴读的印象不差,再加上翰林院庶吉士经常在御前行走,所以闻言一下子就又些揶揄地笑了:“这事你阿玛知不知道?那小子是乌拉那拉氏的侄儿吧,这样算来也是表亲,他家中无人倒是恰好适合给你招进来,无牵无挂的。”

    虞燕没想到他说这些,不自在极了,只好移开话头:“皇玛法闻闻这里有什么?”

    “朕对这些香啊什么的倒也不讲究,只是闻着熟悉,却又不像龙涎香。”康熙笑呵呵道。

    虞燕小心扯开荷包上的结露出里面装着的茉莉花,她低着脑袋没看见康熙眼中闪过的怔愣和怀念。

    “零陵香驱蛇,冰片镇暑,茉莉止咳。”虞燕笑盈盈道,“如今恰逢夏秋之交,孙女近来又有些咳嗽,他便干脆寻来这些玩意做了荷包让我挂在身上。”

    “止咳……”康熙似乎有些怅然,“原来茉莉还有这个作用。”

    昔年仁孝皇后在世的时候,每逢夏日都会给他做上许多茉莉香包随身带着,只是这味道几十年过去了,确实也变得陌生起来。

    想到这里,他看向虞燕的目光微微有些复杂。

    自鸣钟响了两下,外头的魏珠上前小声禀报说蒙古王公们已经陆续在前面侯着了,康熙这才回过神,朝着虞燕招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一道往前去。

    从前康熙身边这个位置是太子的,后来太子过世就变成了弘皙的,今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改变了心意,拉着虞燕一道坐到了高处。

    这一出可把下面的蒙古王公和满洲新贵都惊了一跳,有的看向抿茶不语的弘皙,有人看向脸色僵掉的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等人,还有人看向面无表情的四阿哥胤禛。

    虞燕坐在上面实际上也有些不舒服,毕竟坐在上首就意味着要受人跪拜,她自己阿玛还坐在下面呢,到时候真跪了她该怎么办?好在康熙也没闹出那么乌龙的事情,今年直接免了下面人的跪拜。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瞥过弘皙,见他朝自己点点头,就明白东西安排的差不多了,就等八阿哥那边的人咬钩了。

    蒙古四十九旗的王公贵族分列两侧,推杯交盏间烤全羊的肉香味混着马奶酒的醇厚奶香在殿内弥漫,约莫过了半刻钟左右,魏珠匆匆从殿外走来绕过人群走到康熙身边,他声音压得很低,但虞燕还是不可避免的听到了零星几个字。

    “阿灵阿大人奉命从理亲王的住处搜出了僭越之物……万岁爷您看……”

    他声音压得极低恐怕也是受了康熙的叮嘱,虞燕环顾殿内,八阿哥脸上还是那副如沐春风的笑容,只是他偶尔会抬头看两眼殿外,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突然,殿外一阵骚动。

    来了。

    虞燕看向殿外,阿灵阿闯入殿内跪地大声道:“奴才奉命搜查理亲王住处,从里面搜到了东宫印玺和火器清单!万岁爷圣明!理亲王恐有不臣之心!”

    帐内顿时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明里暗里

    都在看上首面无表情的康熙和下首低头垂眸什么动作也没有的弘皙。

    第102章

    调换“没人看到我。”

    “弘皙,你怎么说?”康熙的眼眸中看不出他的喜怒。

    弘皙不慌不忙起身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道:“孙儿认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灵阿大人口中所言东宫印玺和火器清单孙儿更是从未见过,实在是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从孙儿的屋内被搜出来。”

    “理亲王的意思莫非是奴才伪造假证在万岁爷面前冤枉您?”

    阿灵阿眯起眼睛看向康熙拱手道:“东宫印玺从前奴才也是见过的,与怀愍太子昔年所用毫无区别,清单上的火器数目也与前兵部尚书齐世武在康熙四十五年时上报丢失的火器数目相差无几。”

    谁人不知前兵部尚书齐世武当年是协助怀愍太子逼宫谋反的重要罪人之一。

    弘皙却是轻轻笑了下:“阿灵阿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大清律例》有言,举告谋逆需人证物证俱全,且物证需经三司会审方可定案。”

    “今日仅凭阿灵阿大人您的一面之词与不明来历之物,就敢断定我谋反之罪,不知阿灵阿大人这是在藐视我大清律法,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旨意硬要把谋反的帽子往我身上扣啊?”

    阿灵阿刚想反驳,康熙身畔的虞燕就起身了。

    她也没立马替弘皙开罪,反而是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可真是奇了怪了,阿灵阿大人您口口声声道弘皙哥哥屋内留存怀愍太子当年的东宫印玺,可是当年怀愍太子因病身亡,东宫印玺不是早就被内务府收回重铸了吗?”

    “若是此印为真,那内务府总管难保逃不脱一个失职之罪,一撸到底都不为过;若此印为假,那阿灵阿大人又怎么能单凭一张人人都可以书写的火器清单就断定弘皙哥哥意图谋逆呢?”

    她看向康熙,果不其然听到上首传来低沉的声音:“额林珠所言有理,只是东西到底是在你屋子里搜出来的理亲王先暂禁戒得堂,证物则封存至澄砚斋,等刑部那边派人过来之后再细细查验。”

    康熙所言才是真的一锤定音。

    戒得堂这地方,还是昔年怀愍太子一废时住的。

    台下众人顿时心情复杂,只是“理亲王谋反”一事到底影响了康熙的心情,后半程的宴会众人的心思都不在殿内,所以等到结束的时候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等虞燕回到万壑松风殿,恪靖公主那边已经送人过来了,那人穿着绛红色的僧袍,手里拿着转经筒,是个蒙古喇嘛。

    按照行宫惯例,蒙古喇嘛确实可以在内自由行走。

    “澄砚斋西侧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偏窗,窗棂腐朽,一般寻常男子难以翻入,恐怕需要身形瘦小些的女子才可翻窗而入。另外按照往年的布置,侍卫轮值一般在戊时交接,中间会有约莫半刻钟的空挡,檀越若是想要趁机做些什么的话,就得趁这半刻钟进去调换。”

    “侍卫轮值中间基本都会留两三个人在原地守着,翻窗进去怕是很容易被发现。”虞燕犹豫道。

    她知道此事凶险,若是一个弄不好前去调换证物的人命就没了,所以还是要预先准备好万全之策。

    “檀越放心,该布置的东西公主已经替您提前准备好了。”那喇嘛微微一笑。

    李有容原本坐在屏风后面,等外面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以后她才小步走到虞燕身边:“说起来也奇怪,来之前我听你说的那些话觉得咱们的计划也没什么问题,可临到真正要做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这都抽了好几日了。”

    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李有容这是心忧太甚。

    虞燕从手边的宣纸上撕了一小块下来黏到李有容的眼皮上安抚道:“没事的表姐,咱们这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到时候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那也只能随机应变。”

    “我心里一直在跳,不行,我得去看看你找的那个宫女。”李有容猛地站起身,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得要命。

    虞燕无奈地点点头,只见李有容下一刻就推门而出,脚步匆匆地往南边走去。

    “说来也奇怪,奴婢从前倒也没觉得有容姑娘和弘皙阿哥关系好到生死相托的地步。”锦书看着走得越来越远,近乎看不见身影的李有容忍不住奇怪道,“怎么这几年他们的关系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都还年少,感情真挚不假可也没什么风雨。”虞燕摇摇头,“如今不一样了,弘皙处境困苦艰难,表姐就是容易怜悯他人而且还极其离经叛道的性子,旁人越避之不及的她反而越要迎头赶上。”

    这样的脾性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容易被折磨的,好在她从小到大一路都有虞燕这个作表妹的护着,否则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被舅母拘束起来不许念书只许做女红磨性子了。

    暮色渐落,澄观斋的雕花窗棂透出烛光,依稀可见八名侍卫的影子投在窗纸上,窗户里面的案桌上就是从弘皙住处搜查出来的东宫印玺和火器清单。

    “诶,你说理亲王这一次是不是该步那一位的后尘了?”

    康熙将怀愍太子造反的消息瞒得极好,但是八旗向来同气连枝,一有点风吹草动基本上都能知道,所以大家对怀愍太子为什么突然暴毙心里都有自己的揣测。

    “我看不见得,若是万岁爷真想惩治理亲王,当时在殿上就不会纵容雍亲王家的那位格格开口质问。”另一位侍卫反驳道。

    “说到那位格格,你觉得万岁爷是什么意思?”刚刚最先开口的侍卫压低声音小声道,“从前太子坐的位置直接给她坐了,该不会万岁爷有意那一位吧?”

    说着这话他比了一个四出来。

    “脑袋不要了?这种事情岂是你我可以胡言的?”

    那侍卫皱眉刚想多说两句提点下自己这位同僚,没想到他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比一声高的“有刺客!”

    他的声音凄厉非常,连带着铜盆坠地的响声,吓得八名侍卫连忙

    拔刀,没多久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的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整条左臂上乍一看都是粘稠的鲜血。

    “前面!前面有刺客!他们手里有火铳!”

    那小太监说话的声音哆哆嗦嗦的,话说出口却让人心里打了个突突。

    为首的侍卫是八阿哥特地派遣在这看管证物的,对**两个阿哥想要拖弘皙下水的心理自认为揣摩的极其到位,听他这么一说瞬间想到证物里的火器清单,留了四个人在原地看守,另带其他三个人就往刚刚小太监跑来的地方走去。

    “理亲王不是都被关在戒得堂了吗?怎么还会有刺客带着火铳?”

    “难保人家没有留后手什么的。”

    “要我看阿灵阿大人还是太过担心了,戒得堂那边派了一队侍卫过去不说,其他地方到澄砚斋的路都被封得差不多了,哪里有人能趁机混进来。”

    “行了行了,到了快换班的时候了,是咱们先走还是你们俩先去?”

    “我们先回去吧,站那么久我都饿了的不行了,也不知道今日茶膳房的宫女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来。”

    “还不是阿灵阿大人,生怕有人趁机接着送茶点的机会进澄砚斋,干脆直接让茶膳房那边不许派人过来。”

    虞燕原先安排过来调换证物的正是茶膳房的宫女,结果临到戊时前她白着脸摸索到万壑松风殿,脸上全是汗。

    “你怎么还在这?”虞燕愣了一下。

    “原本总管安排奴婢去澄砚斋给那些侍卫送茶点的,但是阿灵阿大人担心有人混进去干脆撤了他们的茶点用食,奴婢本来想早点回来告诉格格的,可是路上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有容姑娘,她听完之后找奴婢要了调换的证物,在奴婢那里换了一件轻便的衣裳,随后一个人就朝着澄砚斋的方向走了。”

    “既然茶膳房的宫女进不去,有容能怎么混进去?”虞燕知道自家表姐胆子大,但是万万没想到她胆子能这么大,“你过来的时候又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不曾?”

    那宫女犹豫了一下说道:“只听见有几个侍卫骂骂咧咧说明明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哪里来的刺客,他们如今似乎是在往澄砚斋那边赶,但是倒夜香的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恭桶,恰好碰到那群人身上了,他们直接找了个地方去换衣裳。”

    “格格!格格!”锦书从外面打了水进屋,声音却压得极低,“听说澄砚斋后面的宫殿宫人失手打翻了烛火,如今火势蔓延的极大,再烧一会马上就要烧到澄砚斋了,所以澄砚斋那边留下来守着的侍卫都过去救火了。”

    “有容姑娘走之前确实从奴婢这里要了火折子”

    万壑松风殿外算得上是灯火通明,透过窗户遥遥望去一眼就能看见火势极大的澄砚斋后方,那里还冒着黑烟。还好那地方本来就没人居住,主要烧起来的地方也不是宫女太监的居所,没一会火势就扑灭了,都没有惊动太多人。

    “……”虞燕瞬间沉默了。

    只是屋内安静了没一会,垂花帘突然翻动了两下,只见李有容快步进了屋子。

    她身上还穿着宫女的青色宫装,应该是她拿着剪子随便剪了两刀紧绷的地方,另外还绑了系带上去更方便爬行或是走动。

    她的衣服上还有些灰扑扑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证物我已经换好了,没人看到我。”

    虞燕有些恍惚地看着李有容,白日里她听到弘皙的消息后就站在万壑松风殿外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戒得堂,裙摆上占着零落的花泥,当时她的眼眸似乎比现在还亮上几分。

    第103章

    赐婚“女儿想要的……是权柄。”……

    “虽说事出紧急,可你这样未免也太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了。”虞燕顿觉头疼,“若是被人发现了,到时候牵连进谋反案中,别说是你一个人,就连舅舅舅母他们,还有雍亲王府都难辞其咎。”

    “你放心,我做事也没有那么不谨慎。”

    李有容的身影在屏风后窸窸窣窣,没一会她就换好了原先的衣裳出来,青色的宫装被她裁成一条一条的丝带,确保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澄砚斋后面宫殿中的太监从前是在畅春园做活的,当时不知怎么得罪了旁人差点被打死,是我和弘皙两人路过恰好救了他一条命,后来他被送到行宫就了无音讯了。”

    “我换了宫女衣裳后就只能在澄砚斋周围走动,恰好遇到他,那会澄砚斋门口还有两个留守的侍卫没有离开,眼看戊时换班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事急从权我只能出此下策,利用火势引开那两人。”

    李有容接过水和巾子摸了一把脸,她到现在还能听到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脏声。

    “那宫女从茶膳房那边走过来走过去的时间换班的侍卫都换好了,我想着万一到时候原定的计划一变,后面又会生出许多波折,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想了办法我只是不想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听起来仿佛有些沮丧:“额林珠,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做都做好了,与其在这里责怪她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替她描补一下。

    虞燕轻轻推推她:“没有那回事,我也只是担心你,不过确实阿灵阿临时改变主意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没准备好后手也是我的失误,幸好你反应快。好了好了,表姐你也快去休憩吧,被火熏得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李有容回了偏殿,虞燕盘腿坐在床榻上若有所思,最后让锦书叫了阿岱进来吩咐了几句,等到阿岱走后她才重新躺回了床上。

    没过多久雁回进屋后小声道:“阿灵阿大人去追查了澄砚斋后面的火源,那里的宫人只推脱说可能是因为长久没人居住了所以偶有小鼠奔逃,或许无意间打翻了烛灯引燃了那些布帛。”

    这就是没查到李有容身上来。

    虞燕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转头又问道:“其他人呢?没出什么岔子吧?”

    “那两个帮那喇嘛做事的小太监跟着他借由祈福的名义回了归化城,当时天色黑那群侍卫应当也没看清他们的长相,阿岱去检查过了,血浆也没有落在地上,不会被人发现是猪血。”

    虞燕又仔仔细细地将今日晚上发生的事件都理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漏后才缓缓躺下。

    第二日一早昨晚发生的事情就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闲讨的内容,毕竟别的事情可以遮掩过去,但是火势总归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有弘皙疑似谋反的先例在前,现在行宫中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似乎都会被牵扯到谋反案上面去。

    虞燕刚用过午膳没多久,就听见锦书和雁回前后脚来报,一是刑部和大理寺那边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二就是她阿玛胤禛那边的张德胜公公特地派了一趟万壑松风殿来请她过去。

    胤禛的居所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有些寡淡,也有可能是为了在康熙面前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所以就连摆设也都是往素雅那一块靠的,案桌上倒是摆了不少佛经。

    可虞燕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她这位阿玛真正翻过几页佛经,恐怕额娘小佛堂里拜的那些菩萨他也不认得几个。

    “来,陪阿玛下盘棋。”

    胤禛饮了一口茶后朝着有些期期艾艾的虞燕招招手,似乎把她叫过来真的只是为了下棋。

    他将先手的白棋子推到虞燕面前,自己则是执了黑棋。

    只可惜虞燕下棋的招式向来都是光明磊落,棋盘上的布局让年纪不大的弘时来看估计都看得明白,更不要说胤禛这样常年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人,没多久虞燕的白棋就溃不成军。

    胤禛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问道:“额林珠,你和弘皙到底想要什么?”

    虞燕顿了一下手中的白子,她现在这一子不管下哪里都是输,干脆将手中的白子重新放回棋罐:“弘皙想要东宫所有人的自由,而女儿想要是权柄。”

    “阿玛从未觉得你是追名逐利之人。”胤禛淡声道。

    虞燕摇摇头:“权柄这个东西在每个人手里起到的作用也不同,有人掌权为己,自然也有人掌权为民。”

    “那你和弘皙做了什么交易?”

    胤禛将没下完的棋局收拢起来放置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虞燕。

    “我帮他调换证物保他一命,他将东宫旧部尽数送予您的名下。”

    弘皙对东宫旧部的意义不同,不管他接下来是被赐死或者是圈禁,只要他无力再去参与夺嫡,剩下那些太子的孩子们没他那样的特殊性,自然被封为皇太孙的可能性更小,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胤禛这样一个曾经是太子嫡系的阿哥向他们投出橄榄枝,这些人才会感激不尽,认真替他办事。

    胤禛沉默片刻道:“额林珠认为,阿玛如何?”

    他这句话自然不是让虞燕站在女儿的角度来看待他这位阿玛了,而是站在其他角度来评判。

    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掌权者,可否能成为虞燕口中掌权为民之人。

    “昔日山西巡抚贪了户部发下去赈灾的银两,是阿玛您日夜不休的追查缺银,最后他被判了全家抄斩的罪名,山西的百姓却谋得了活下去的机会。”虞燕轻声道,“酷吏的恶名您背了,但百姓的命您救了。”

    这只是胤禛这么多年下来做的一件很小的事情,他被骂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如今从女儿嘴里听到这件事,他还依稀觉得有些恍惚。

    “额林珠只愿您能像小时候教我的那样,为臣能做一个不畏强权、秉公执法的臣子。”虞燕咬紧牙关小声再小声道,“为君则能爱民如子。”

    胤禛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不知道多久虞燕的心里都打起了鼓,他突然就笑了,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摸了

    摸虞燕的脑袋,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阿玛突然想到了你小的时候,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轻得下一秒就飘散在了云中:“汗阿玛年纪大了,心也软了,弘皙的事情他最多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算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他就算真的谋反了也不过是被圈起来,更不要说你们换了证物,也给了他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至于老八他们还是太心急了,担心没趁此扳倒弘皙以后就没机会了,阿灵阿又咄咄逼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汗阿玛的心其实早就偏了。”

    没过几日,有容换过的证物就按照相关规定被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来人手中。

    他们自然是知道东宫印玺和普通印玺的差别的,弘皙让他们换上的那块印玺实际上是康熙手把手带着怀愍太子刻的第一枚印章,原本就是全部按照东宫印玺的模样来的,只是下面刻的平安二字,而非怀愍太子的名讳。

    这也是二者唯一的不同。

    两样证物查验过后都没有问题,而在热河行宫内阿灵阿带领侍卫也没有找到原先说藏好的火器,正在众人觉得弘皙要从戒得堂里面被放出来后,理藩院侍郎满笃突然派人从京递来一封奏折言明理亲王与喀喇沁部联合意图谋反——这下被放在火架上烤得除了弘皙外还多了一个喀喇沁部。

    若说证物还能作假,那遍布弘皙字迹的信自然做不了假,只不过孤证不立,康熙带来的这些大臣为了这封信同样也是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康熙下了旨意:

    “理亲王疯癫妄为,着革爵黜宗籍,贬为庶人逐出京师,永不可返。”

    “喀喇沁郡王革爵圈禁,爵位则由其侄儿继承。”

    康熙的旨意下达时弘皙的戒得堂也解禁了,虞燕虽然知道他最后这一手也算是求仁得仁但还是不由得为他感到惊险刺激。

    万一八阿哥一党没有着急要把他摁到死,那热河行宫这一趟假意谋反案也就这么结束了,到时候还是会在那些人的挟制下。

    “你以为满笃是谁的人?”

    虞燕送弘皙到热河行宫门口的时候他突然低声说了那么一句话,使得她一下子就怔住了。

    “你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那边去后李侧福晋据说都晕过去了。”虞燕将答案憋在了心里,最后微微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们多少知道些你的谋划。”

    “我也不想让她们为了我担惊受怕,弘晋是个好孩子,我被贬为庶人之后理亲王的爵位顺理成章也会到他的身上,皇玛法也不会将我的事情牵连到她们身上,往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那你怎么办?”李有容跟在虞燕身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这同样也是虞燕想知道的,毕竟金尊玉贵的皇孙被贬为庶人,他肯定是做不了那些手艺活的,但是离开京城之后怎么生存就成了问题,最重要的还是他身上现在还算得上是身无分文。

    “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自己。”弘皙如释重负地笑笑,随后面色略微带了些忧愁,“就是皇玛法我确实对不住他。”

    康熙五十三年秋,怀愍太子次子弘晋袭爵为理郡王,怀愍太子的遗孀及其儿女全部跟随弘晋搬出宫内前往理郡王府居住,原理亲王弘皙除名玉碟远离京师,后不知所踪。

    冬雪下得厉害,连带着李有容从公主府外进来的时候耳边的细绒上都飘着一层白雪,她走进屋子前还在廊下跺了跺脚,进了屋恰好看见虞燕披着斗篷预备出门。

    “额林珠,我来求你一件事。”

    她声音轻轻的,却叫虞燕心下一愣:“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求不求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有朝一日我想出去看看真正的天涯海角是什么样的?”李有容笑笑,“京中虽好,有你,有姑姑,有爹娘,但是一直留京也并非我最初所愿。”

    “额林珠,我想带弘皙去美洲。”

    虞燕全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整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后抿唇开口道:“这件事你光和我说没有用,你有没有问过舅舅舅母的意见,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

    她话有些说不下去,只是无言地看着李有容。

    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如今却因为种种原因从此往后就要天各一方,虞燕舍不得。

    “娘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我爹却是答应了,他和我说娘生的那么多孩子里唯有我最像他,他年少的时候曾也临摹过徐霞客的‘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他是支持我去美洲的。”

    “况且美洲那地方虽然是额林珠你的封地,但是到如今你也没有机会去看过那里到底被石阳姑娘管的怎么样了,我这次恰好也能帮你看看,到时候寄信给你回来,这样有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在那里,也可以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

    “弘皙也愿意和我一起去,他这样的身份哪怕不在京中,难保日后不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就算日后真的是姑父上位,面对他这样一位先太子遗孤恐怕也有所顾虑。”

    李有容见虞燕欲言又止,最后道:“额林珠,我知道姑父与怀愍太子交好,也是从小看着弘皙长大的,可人一旦身处高位总是会变的,我们不能去赌这个可能性。”

    身至高位而能保持本心者本就少之又少。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虞燕轻声问道。

    李有容垂眸:“很早之前吧。”

    早在榕花落满头的时候,那个小孩红着眼睛说他只想做弘皙的时候,她坐在枝头上就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带他走了。

    李有容低头,一张轻飘飘的纸被送到她的手上,是美洲南部田地的地契。

    “我也不知道美洲那边的具体情况,除了这些东西能给你防身之外今晚我就书信一封给石阳寄过

    去。”

    虞燕这几日正好也在处理美洲那边的事情,一是石阳和她汇报张保的兵已经打到北美那块地方了,二就是有外面的国家将虞燕的封地错认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石阳来问她该如何应对。

    她没有什么自立为王的想法,张保他们打下来的土地最后肯定还是要请归于大清名下的,等到胤禛登基后她会借此机会献上封地的同时为石阳和张保他们请封。

    毕竟换个思路想一下,美国的领土最后归于中国虞燕作为历史生忍不住勾起嘴角。

    “额林珠,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庇佑我的那个人,虽然按照年纪来说我算是你的姐姐,但你比我成长的太快太快了快到我觉得你才是照顾我的那个姐姐。”李有容说着说着眼中突然就留下了泪,“可是我却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可是表姐,你口中说的‘为我做什么’是指什么呢?”

    虞燕拉过她的手说的也是自己的心里话:“一定要生死相托才能证明你为我做了什么么?”

    李有容怔怔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怕打耳洞疼不肯打耳洞的时候,是表姐你直接找到我阿玛让他来给我做主,我如今的耳洞还是长大后自己觉得耳洞好看才去打的。”

    虞燕如数家珍道:“还有,我记得珍妮纺纱机还没推行下去的时候,你那么讨厌做绣活的人却因为想让我做第一个戴上羊毛手套的人,熬了一个大夜用纺好的羊毛按照我写字的习惯给我织了手套”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是声势浩大的,但是虞燕从来就没有因为这些事小而忽略掉有容对她的情谊。

    或许旁人不能理解她,但是身为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虞燕能尽可能地理解她,理解她的冲动,理解她的叛逆,也理解她待人真挚。

    人总是有好有坏的,哪有人是完美的呢?

    “表姐,你我之间从来没有相不相欠一说,就像我愿意和弘皙做交易的另一个很大的原因其实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是因为我知道你们确实两情相悦,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你保下他的命。”

    李有容捂着她的手,屋外寒冷凛冽,但是她的心口却是滚烫的。

    她是在京中和爹娘弟弟们过了年节再走的,弘皙就在天津那边的渡口等她,路上还有虞燕派来护送他们南下的人,等到了广州上了四海通商会远洋的船只,有容行走在甲板上才真正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李大人送我出京的时候和我说,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一个自主性很强的姑娘,原本李家这一代的孩子排行都从有从木,你却嫌榕只是树意,不如‘容’字海纳百川,所以特意求了李大人重新在家谱上修了你的名讳。”

    “是有这么件事,只不过太久了,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李有容蓦地笑了,“没想到爹还记着。”

    “值得吗?”

    弘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事情,若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用‘值得’这个词来评判的话,那未免也太无趣了一些。”

    船只离港,弘皙回头遥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大清港口,依稀还记得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广州的时候,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雍郡王府中的小格格如今已经逐渐成长为掌握大清经济命脉之人。

    虞燕被叫到清溪书屋的时候康熙斜躺在软榻上,他旁边堆着一沓折子似乎是还没批阅过的样子,案桌上摆着前几日广州那边刚献上来的眼镜。

    “弘皙的船应当走远了吧?”

    虞燕坐到他身畔熟练地撩起袖子替他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远了,估计再过段时间久到美洲那边了,孙女已经提前写信给石阳了,到那里以后她会派人去接他们,住宿的地方也选好了,吃穿用度定然也是缺不了的。”

    “如此也好”

    康熙叹了口气,随即拿了一张圣旨递到虞燕面前。

    “这是”

    虞燕缓缓将圣旨展开,只见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封雍亲王次女为和硕怀恪公主”。

    “这上面是不是写错了?”她诧异道。

    这是康熙写给她和星德的赐婚圣旨,但是按照胤禛的爵位来说他的女儿顶天了也就是一个和硕格格的封号出嫁,公主那可是皇上的女儿才有的封号。

    “没错。”康熙揉了揉眉心,“你原本和硕格格的名号是自己挣来的,和你阿玛也没干系。那时候你阿玛也就是个郡王,如今这么多年下来他升了亲王没道理你不升”

    皇家哪里会有这样的说法,虞燕看着手里的圣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和硕公主若是自家阿玛登基,那她不就正是名正言顺的和硕公主?

    “从前赐你封地的时候朕就想过了,手里捏着盐矿这种命脉,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给旁人家里染指,朕早就打好了给你招赘的念头。”康熙咳了两声,虞燕看着只觉得他的背更佝偻了,“星德这个人选朕和你阿玛也商量过了,你既然喜欢他,况且又是从小到大的情分,算得上是最好的人选了。”

    “钦天监选了个好几个日子,有今年年底的,也有明年年初的,朕想着年底太冷了,况且你是迎人家过门,规章制度礼部那边要重新制定,内务府也该准备起来,忙忙碌碌差不多一年,便干脆定在了明年四月初六。”

    届时春暖花开,天气也舒服些。

    第104章

    虞燕“你要不要给我取个字?”……

    和虞燕想法一样的人不是没有,康熙这旨诏书送到雍亲王府的时候,后院的女眷心中都几乎是一惊,更不要说外面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阿哥们了。

    大阿哥和八阿哥是因为先前怀愍太子的事情受到牵连,康熙亲自说不可能传位于这两人,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一直捧着身上有军功傍身徇郡王。

    他这个身份也极妙,和老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可同样对老四这个哥哥颇有微词,八阿哥他们等人也恰好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够一直鼓动他和胤禛打擂台。

    徇郡王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不假,可他额娘德妃在后宫浸淫这么多年,什么手段看不出来,更不要说她生了三子三女对康熙的心思也有几分揣摩,几乎是前脚给虞燕赐婚的旨意刚下,她就急匆匆叫人同十四福晋完颜氏传了消息,让她晚上来请安的时候把徇郡王一起带过来。

    永和宫外头下着春雨,胤祯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点酒意,他远远就透过玻璃窗看见殿内完颜氏坐在自家额娘身边笑颜如花,婆媳二人不知道说到了些什么,额娘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胤祯跨过门槛,在德妃面前老老实实打了个千:“儿子给额娘请安。”

    “听你媳妇说你今日去老八他们府上喝酒去了?”德妃神色不变,眼眸轻抬给了完颜氏一个眼色,没过一会屋内就剩下了母子两个人。

    说到这件事胤祯倒是并不太在意:“不过是八哥府上新来了两个江南的厨子,说是有什么新鲜菜色邀儿子过去一起吃两嘴,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你对菜品有这么上心过,为此还特意跑一趟过去。”德妃抿了一口茶后将茶盏放下,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尝的是鲜还是尝的是你八哥他们给你灌的迷魂汤?”

    胤祯脸色一僵,原本笑嘻嘻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着急道:“是不是四哥又在您面前说儿子什么不好了?他这人孤得很,便看不得儿子在兄弟中混得开,额娘你可不要偏听偏信,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暗地里憋着坏!”

    “老四是你亲哥哥!”德妃站起身,春雨扑在窗纱上映出她清瘦的身影,“我从你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和你说这件事,你到现在都没记住!他从来就没有和那些宫人嘴里说的那样只记养母不记生母,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都是实打实地放在心上的好!你如今却为了旁人去同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作对!”

    “胤祯,你以为老八他们捧着你,就真的是把你当兄弟么?”德妃失望道。

    胤祯猛地站起来:“额娘!儿子也不是傻子!八哥他们也是真的为儿子好!”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万岁爷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你,你身上又有兵权又有军功,若不是属意你做下一任太子何苦把你高高捧起”

    德妃说的那些话确实就是平日里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会说的,但是此刻从她的嘴巴说出来却无端让胤祯涨红了脸,仿佛像几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

    “额林珠的封号是和硕怀恪公主,谁的女儿会是公主?只有皇上的女儿才能是公主!”德妃叹了口气,恨不得戳戳自家儿

    子的额头,“你汗阿玛这明晃晃的就是属意老四!”

    “可四哥他有哪里好?!”胤祯不服气道。

    德妃沉默了很久开口道:“户部的亏空是谁追缴的?河工的银子是谁筹集的?你汗阿玛为什么看重你四哥?还不是因为你们在争抢的时候人家在踏踏实实地做事。”

    “额娘”胤祯呐呐说不出话。

    德妃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你是额娘的儿子,额娘自然觉得你不比任何人差但是你得学会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谁才是真正为你好的人,谁又是笑面虎。”

    胤祯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

    等出了四月,康熙就下旨将胤祯重新派往了西北。他先前回京的主要目的本就是和康熙商量来年进剿策妄阿拉布坦的事宜,后来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反倒耽搁了军机。

    所以这次康熙下旨的速度也打了旁人一个措手不及,八阿哥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胤祯就又出征了,过了小半年等到临近冬至时康熙下旨命雍亲王胤禛代其南郊祭天。

    祭天意味着什么众人心里都有数,伴随着康熙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传召雍亲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朝堂上原本支持十四阿哥的朝臣也隐隐有了投靠的心理。

    朝堂上倒是平静下来了,内务府和礼部的人却是忙得团团转——主要还是为了负责和硕怀恪公主的婚事。

    大清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公主招赘的先例,更不要说这位公主的生父仍是亲王,就公主迎亲应该在雍亲王府还是在紫禁城礼部那边就掰扯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康熙拍板说让怀恪公主于雍亲王府迎亲,再带着额驸前往紫禁城拜见长辈。

    星德是虞燕招赘进来的额驸,所以要去迎亲的自然就变成了她的兄弟和其余阿哥们的孩子,鸣琳鸣琅她们也都提前回京了,有容带着弘皙走了,但是提前为她准备了新婚贺礼,还是由舅舅舅母她们送过来的。

    最晚到的是从广州那边过来的石容与,如今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石阳忙着在美洲开疆扩土,四海通商会大半的生意基本上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几年历练下来也已经是个成熟的商人了。

    倒是虞燕看到鸣琳的一瞬间差点没跳起来,她穿戴的还是从前偏爱的颜色样式,唯有略微耸起的肚子昭示着她马上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你”虞燕近乎是无措地看着鸣琳,倒是把一旁的鸣琅逗笑了。

    “姐姐已经有孕五个月了。”

    虞燕不是没有见过孕妇,李氏后面怀弘昀和弘时的时候她都是跟在她身边的,但饶是如此,鸣琳毕竟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在她的印象里仍旧还是那个温婉沉静的少女模样,突然把她和怀孕生子联系起来实在是有些困难。

    “鸣琳”虞燕忍不住感慨道,“好厉害。”

    “现在五个多月,那你们从西北那边动身的时候不是只有三个月出头吗?听说那个时候胎像容易不稳,你没出什么事吧?”

    虞燕担忧地看着鸣琳,有点好奇地想伸手上去摸摸,但是又怕把里面的孩子摸坏了,所以又悻悻收回了手,最后还是鸣琳一边笑着一边拉过她的手放上自己的肚子。

    “我自个就是行医的,肯定在这方面会多加注意,你放心好了,胎像一直很稳固,或许她也想来见见你,顺道贺你新婚。”鸣琳眉眼弯弯。

    初五那日的晚上虞燕是回雍亲王府和李氏睡的,胤禛也带着弘昐他们兄弟三个到了椿居苑,几个人就一直坐着聊天,弘昀和弘时和虞燕的接触算不上多,但是弘昐却是实打实从小到大都和她待在一起的,一想到自家姐姐明日就要成亲了,他的眼圈都红了。

    胤禛看着自家女儿心中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这是他唯一一个女儿,也是从小到大一直带在身边,什么事都能说上两句,明白自己抱负的女儿。他亲眼看着她从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长到现在,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直在付出李氏直接哭了。

    她抱着虞燕怎么看她也看不够,把虞燕看得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虽然如此,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安慰李氏道:“额娘~女儿日后还是住在公主府,离王府也近得很,到时候您想我了就让太监们过来传了消息,女儿没一会就过来了,和未出嫁之前是一样的。”

    李氏搂着女儿只觉得自己能说上一天一夜的话,额林珠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倾注了最多担忧、最多喜悦的孩子,一直到了半夜母女两个歪在软榻上,李氏还在对着虞燕回忆她小时候的模样。

    等到她们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雍亲王府里的太监宫女们却该起床忙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王府里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宴。

    她们需要准备的东西和调动的人手几乎翻了好几倍,膳房里的锅一刻不停地冒着热气,廊下的小太监们准备出门去检查迎亲的路况,宫女们则开了箱笼提前将准备好的婚服以及钗环首饰全部取出来,重新又整理了一遍。

    早晨还没亮的时候虞燕迷迷糊糊地被已经被称为嬷嬷的陈姑姑叫了起来,听到她嗓音的那一刻虞燕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刚穿越的时候,陈姑姑也是同样的声音将她从床上叫起来,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陈姑姑也快熬成了谢嬷嬷当初的年纪了。

    虞燕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看水银镜里的自己,她和上辈子长得其实区别还蛮大的。

    上辈子或许是小时候吃得有问题所以总是看起来整个人像瘦黄的麦穗,而这辈子她被家里人养得很好,至少吃穿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所以她穿着大红的喜袍坐在镜子前面,一眼看过去就是那张明艳、朝气蓬勃的脸。

    “公主可真好看。”

    专门负责给她上妆的喜嬷嬷和梳头的宫女们都止不住地赞叹,一旁站着的李氏与有荣焉地笑开了,福晋站在一边,自从弘晖过世后就一直冷凝的脸在此时也有些微微动容。

    娶亲的队伍到乌拉那拉氏家中的时候星德已经早早就拜别过他那几个叔叔婶婶了,弘昐看到他的时候还忍不住用手锤了他一下,他原本有些哽咽,但因为是在人前所以最后还是压低声音,状似凶狠道:“你要是敢对我姐姐不好”

    谅他也不敢!

    鞭炮声混着南府的雅乐行了一路,一直到雍亲王府门口都还在吹吹打打,虞燕是走着出来的,但是脚底下的红毡子从雍亲王府一路铺到紫禁城,她的脚底下是一点地都沾不到。

    按照长辈的顺序她们俩先拜见了太后,太后身边围着一群又一群的蒙古贵妇,比较难得的是荣宪公主和恪靖公主都回来了,恪靖公主的女儿塔娜如今也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坐在恪靖公主的边上似乎已经认不出虞燕了。

    德妃作为亲祖母趁着这个机会倒是多说了两句话,只是虞燕和其余嫁出去的女儿不同,那些要求柔顺贞静的话说出来就有些不相宜了,她想了半天最后只恍惚说了一句:“玛嬷只愿你与额驸白首不相离。”

    这一刻,她的话或许是和自己匆匆出嫁继而和离早亡的女儿说的。

    虞燕不可避免地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温宪公主,她若是还在世的话,这样的场合想必是肯定会来的。

    等到乾清宫的时候康熙已经坐在上首,他嫁过很多女儿,她们出嫁前都会来他这里聆听教训,这样的场景在他这里似乎已经应该不足为奇了才是。

    可等虞燕这个在他几近风烛残年的后半生才渐渐宠爱起来的孙女走到面前时,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远嫁蒙古权倾漠南漠北的恪靖公主和少年聪慧却红颜早逝的温宪公主。

    他的手中摩挲着一柄玉如意——这柄玉如意的料子是早年他亲征准噶尔后留下了一块青白玉,因其纹路肖似凤鸟意头好,他便干脆雕了两柄下来。

    一柄太子大婚是赐给了太子妃,另一柄他原本是打算留给弘

    皙的嫡福晋的,结果后来天不遂人愿,这柄玉如意就留到了现在。

    现在想想,凤鸟这样的意头,倒是给额林珠更好。

    她这样的姑娘家倒是更符合鸾凤和鸣的好兆头。

    康熙在她还没进来之前原本想对她说招赘的额驸虽出身算得上名门,但家族衰败并无实权,他本人学问通达又不迂腐,这样的人用起来也趁手,作为爱新觉罗家的女儿理应让他敬你、怕你,奉你为君。

    就像他先前教导太子时说的一样。

    可当真正看到虞燕牵着星德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原本藏在腹内的那些敲打之言瞬间就说不出口了。

    额林珠她与太子不一样。

    “朕也是看着你从那么小一点长起来的那些劝诫的话语你想必听得也够多了,朕只愿你从此往后能飞得比草原上的鹰更高,走得比出洋的船只更远……”

    “也愿你们少年夫妻能相互扶持,恩爱不疑,直至终老。”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魏珠托起的托盘里金丝缠绕的同心结放到虞燕的掌心。

    从紫禁城出去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公主府内同样铺满了红绸红灯笼,哪怕天已经黑了但是灯笼串成一串亮得仍如白昼,陈安平那边将今日受到的礼单和份子钱尽数全部送到了虞燕屋里。

    穿了一整天的礼服虞燕自己都有点扛不住,她一进屋子就连忙换了更舒适的便服,散开了头发厚才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龙凤烛火下是星德端坐在红色缎绣百子图帐中,他有些好奇地摸着床榻上散落的枣子莲子等吃食。

    “这似乎不是满人大婚的习俗?”

    “那是鸣琅她们按照江南那边的风俗准备的,反正重头戏在雍亲王府和宫里,公主府里我就随她们折腾了。”

    虞燕莞尔一笑,兴致勃勃地就往她们送的贺礼那里钻。

    不管是宗室子弟还是八旗勋贵送来的贺礼都是单独放在公主府的库房里的,唯有那些和她熟识的人送来的小东西,虞燕全都让陈安平他们帮她放到了屋子里,她是打算自己亲自动手拆开来看看的。

    鸣琳鸣琅送来的是一个药玉枕头,虞燕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却不知里面放了哪些药材,但是玉石却是上佳的和田玉,上面还刻着徽州特有的花鸟纹案。

    石阳和石容与送的礼物则看起来阔气得很,是一株约有一米九左右的红珊瑚树,上面坠着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和二十多颗黑珍珠。除了这些之外虞燕看了一遍礼单,惊奇地发现理郡王那边也送了她一笔不菲的贺礼。

    提及理郡王她就难免会想到弘皙和李有容,李明修他们送来的贺礼中恰好也有李有容先前给她准备好的新婚礼物。

    星德替她拿起刻着李有容三个字的箱笼时还有些惊讶道:“好沉。”

    虞燕好奇地推开盖子,等看着里面的东西后久久未能回神。

    箱笼里面叠着一整套整整齐齐的嫁衣。

    嫁衣上面是双卿最擅长的双面绣,但是针脚有些粗陋,一看就是不怎么做绣活的女子做出来的。

    只不过这套嫁衣的针脚虽然没内务府送来的嫁衣那么细致,虞燕套在身上却觉得意外的合身,最重要的是有容送给她的这件嫁衣下摆按照她走路的习惯裁了好几剪子,让她走起路来完全没有任何束缚。

    她都不知道表姐花了多大功夫才绣完的这套嫁衣。

    虞燕眼眶一酸,想到的却是她们初见那年,那个一点也不喜欢做女红的小姑娘。

    大婚当日哭出来总是不好的,虞燕摸了一把脸努力憋住自己眼眶里的泪,伸手朝向最后一个小盒子。

    “这个礼单上面倒是没有记载,这是谁送的?”星德不免有些好奇道。

    虞燕想了想:“应该是戴山时送的,他这几年游历山川不管是鸣琳成婚也好还是他兄长成婚生子,一次也没回去看过,我成婚的消息传到他那里时估计都过好几个月了,这东西还是他当年辞行的时候送给我的,说是当做新婚贺礼。”

    “原来是他。”星德垂下眼眸。

    “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虞燕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把黄杨木雕成的半月形梳子。

    “先前戴家出事的时候,我曾见他来找过你。”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

    青年轻柔的声音在虞燕听来却莫名的多出了几分危险的意味:“格格可还喜欢这份礼物?”

    虞燕下意识地把盖子盖上。

    星德垂下双眸叹息一声,随后主动伸出手将虞燕揽入怀中。

    吃醋的男人总归是要哄一哄的,只是这一哄就闹得有些晚,虞燕茫然地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星德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突然小声道:“你要不要给我取个字?”

    “我?”

    字这种东西一般是男子及冠之后由家中长辈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取的,虞燕原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此刻更是迷糊:“我怎么能帮你取呢?”

    “我父母早亡,族中长辈也不大与我往来,称得上的唯有你一人。”星德眨了眨眼,“况且姑娘家的字大多都是嫁人后由夫婿所取,我们俩的婚嫁本就是倒过来的,那取字方面再倒一下也未尝不可。”

    虞燕听他说的都笑了,手不由自主捧上他的脸细细端详:“你生在二月,二月又名令月,令这个字好,‘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唤你令望可好。”

    见星德点点头,虞燕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亲了一下星德抚着她脸蛋的手:“不如……你也给我取一个字吧?礼尚往来。”

    星德先是一怔,随后低下头看着怀中正抬头看向他的虞燕,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开口道:

    “‘虞燕’,怎么样?”

    虞燕在这一瞬间突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了星德的手:“这名字……有什么寓意么?”

    星德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眉眼弯弯道:“是上次那个叫戴山时的,来王府找你的时候用的这个化名。”

    “我见你当时神色不对,后来自己在心里又一琢磨,虞美人是你最爱的花,双燕纹是你最喜欢的绣纹,两相结合不就是虞燕?这恐怕是你先前在他面前用过的化名,所以他才会拿这个名字来王府找你。”

    他诚恳道:“我只是觉得额林珠你应当是很喜爱这个名字的,若是有朝一日能让这个名字宣之于口,你肯定会很高兴。”

    虞燕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胸口处心脏的跳动,很奇异地和另一道心跳声逐渐重合。

    第105章

    摊丁入亩“咱们和他们打个贸易战如何……

    清溪书屋内康熙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手中的笔不由自主在奏折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迹,随后他皱眉将奏折拿远了些,却仍旧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万岁爷,该歇歇了。”魏珠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康熙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从前几年开始他的眼睛就一日不如一日,先前弘皙在的时候还能让他帮忙批批折子,后来弘皙走了,他就让虞燕帮他批折子念折子,这几天她刚成婚,康熙也不好天天传召她,只好耐着性子一篇一篇亲自过目。

    他终究还是老了。

    “万岁爷,雍亲王来了。”

    康熙眯起双眸看向门口,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胤禛稳步走入清溪书屋。

    “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康熙不咸不淡道。

    胤禛呈上奏折:“是户部那边收到山东巡抚递来的急奏,道今春黄河水势异常,恐有决堤之险,儿子不敢自专,但事关百姓安危不好拖延,故一收到折子就来寻您要个主意。”

    “依你看该如何?”

    “儿子认为首要就是加固堤防,另外预备赈灾的粮饷,这几年土豆玉米等作物长势喜人,粮食怕是不缺的,只是儿子担忧大水过后必有大疫,所以要送去的药材恐怕要增添

    一二……”

    康熙坐在上首微闭双目,胤禛具体在说什么他已经有些听不真切了,只是突然想起来前几日的时候自己批阅奏折看岔了上面的数字差点误判陕西粮仓的储量,若非张廷玉多看两眼看出了问题,恐怕到最后都不会有人发现。

    “当务之急是疏通下游河道,减轻上游压力。”

    胤禛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康熙,却发现自己阿玛也正好在看自己。

    “你少年时跟在靳辅后面学了不少河工相关的道理,治水这方面也算有所了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康熙顿了顿,“朕近日眼疾加重,处理政务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明日起,你来帮朕批阅奏折。”

    胤禛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顿时一凝,他这几年的养气功夫哪怕再怎么有长进,乍然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内心狂喜,但他最后还是竭尽全力压下忍不住要勾起的嘴角恭恭敬敬道:“儿子遵旨。”

    批阅奏折这种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从前怀愍太子还在的时候,万岁爷就是这么手把手教到他处理国事的,等到后来怀愍太子过世后,能够帮着批阅奏折的也就只剩下了弘皙和虞燕两个人。

    撇开怀恪公主是个女儿家不说,当时东宫旧部那么轰轰烈烈地追随理亲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于康熙愿意教他批阅奏折。

    一般来说,能够批阅奏折的除了皇帝外也就是储君了。

    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很明显了,就连原本一直跟胤禛唱反调的八阿哥都收回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毕竟他从前和自己这位四哥的关系还算得上不错,若是迷途知返说不定还能保住自身。

    可他想退,九阿哥却不想让。

    他从小到大就看不过眼胤禛这样假模假样的人,小时候他不过是说笑玩闹剃了他那只狗的毛,他那位四哥当时的脸色活像是他剃了他的头发一样,后来还真干脆拿了剪子过来拽着他的头发咔擦一刀。

    他们二人的梁子也是就此结下的。

    士可杀不可辱,九阿哥第一时间察觉到八阿哥退缩的意愿,立马联同八福晋给八阿哥吹枕头风,又提及前两年因为八阿哥出事郁郁而终的良妃,最后原本又些松软的八阿哥又咬着牙,暗中又在户部准备做点小动作。

    结果刚进夏日里没多久,虞燕一边拆着李有容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一边看着星德脚步匆匆进了屋内,他头上是一层薄薄的汗,眼眸中却闪烁着兴奋的神色。

    “今日早朝出什么事儿了?”虞燕好奇道。

    星德擦了擦因为快走流淌到脸上的汗:“万岁爷要禅位了。”

    康熙原本没有想着那么快就禅位的,只是前几日早朝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清底下大臣的面容,竟然差点将站在前排的礼部尚书错认成兵部尚书,险些闹了笑话出来。

    他下午就在畅春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下定决心写了那么一份诏书下来。

    “朕登基五十余年,日夜勤政,不敢懈怠。然如今天命将至,眼疾日重,恐难以继续执掌朝纲。朕思虑再三,决意效仿尧舜,禅位于雍亲王胤禛。”

    禅位圣旨一出依附于雍亲王府下的门人们顿时炸开了锅,就连后院的女眷们都没有想到过她们居然有机会成为皇上的妃嫔。

    年长的如武氏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结果没想到人快四十多岁了,还能听到这么一条喜讯,等到皇上登基之后,她们这些潜邸嫔妃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日子肯定要比在王府里更好过。

    至于年轻的像耿氏则忍不住又开始有些胡思乱想,雍亲王子嗣不丰,如今膝下长成的一共也就四个儿子,除却李侧福晋的三个儿子之外,剩下的那一个就是她的弘昼了。

    弘昼是幼子,性子又有些淘气活泼,还算是受胤禛宠爱,他早年间又养在福晋膝下,算起来也算是半个中宫嫡出,万一……

    她本来还有些想头,结果内务府那边还在准备新皇的登基仪式,康熙那边就派人下旨说要接弘昐入宫教养——这是按照培养弘皙来的。

    她顿时泄了气。

    弘昐的婚事安排在年末,原本他只是亲王的儿子,福晋出身低一点也没什么事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圣上的儿子,还是长子,这其中的意义可就不同起来,一时间原本要跟他结亲的西林觉罗氏府上恭贺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结果他那位丈人鄂尔泰也算得上是有脾气的,直接闭门谢客,不管你是朝中大臣还是宗室王爷,一率只说家中在为女儿备嫁没空招待。

    大清也没有出现过太上皇的先例,按照道理来说,新皇登基应该入住乾清宫才是,但是谁又敢让康熙去挪位置呢?

    最后内务府的人只好苦哈哈的找上胤禛,他们原本想的是将怀愍太子先前所住的毓庆宫收拾出来,但是胤禛直接拒绝了。

    毓庆宫对汗阿玛意义非凡,哪怕二哥先前犯下过多大的错事,也不是他可以比较的。最后胤禛想了一遍紫禁城内的宫室,和内务府那帮子人商量过后定下了养心殿作为他的寝殿。

    除此之外雍亲王府女眷的封位和移居的宫室也成了内务府需要头疼的问题,按常情来说雍亲王登基后康熙的那些嫔妃就应该搬到宁寿宫或者寿康宫去,但是由于人实在太多了,寿康宫里还住着太后,如果全部搬到宁寿宫去肯定是住不下的。

    内务府拿了章程去给康熙,最后还是他拍板说让成亲封府的皇子奉养母亲,其余那些无子的嫔妃则全部住到宁寿宫去。

    倒是皇后应该住的坤宁宫,如今已经变成了萨满较祭祀的地方,肯定不好让福晋直接住进去,最后胤禛将长春宫给了福晋。

    等到分封嫔妃的时候也简单的多,李氏作为唯一一个生育了三子一女的侧福晋,理所当然的被封为贵妃,住在翊坤宫。

    耿氏封为裕妃,武氏封为宁嫔,早就去世的年若初被追封为妃,倒是连封号也没有,早年间被打发到庄子上去的宋氏也已经过世了,胤禛念在夭折的两个女儿的份上,追封她为嫔。

    而至于弘晖——胤禛坐在养心殿里想了一夜,最后追封他为端亲王。

    新皇后宫空虚,膝下子女也不多,朝臣中难免有人心思浮动想要送女儿入宫,结果奏请选秀的旨意刚递上去,就被新皇批复了两个字下来——

    “没钱。”

    国库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哪怕这几年虞燕一直小心经营着大清对外的海上贸易,每年交大把大把的税额进国库,但是康熙晚年花钱如流水,再加上年纪越大心越软,许多贪腐的官员都没有下狠心处置,西北那边又一直在打仗,所以国库里实际上每年都处一种倒贴的状态。

    虽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康熙如今只是禅位,所以朝中许多老臣都还没有太把新皇放在心上,大部分的奏折还是朝着乾清宫去,下面有促狭的比如九阿哥之流甚至还笑称胤禛是个“纸皇帝”。

    结果到了九月,雍正忙完登基后的琐事,下的第一道政令就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自即日起废除人头税,改为按田亩多少征税,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

    摊丁入亩的诏令虞燕早有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原来竟然是雍正刚登基没多久就推行的。

    但是她转念一想,历史上因为康熙突然驾崩而导致传位疑云的事件在这个时空并没有发生,说不定历史早就悄然改变了。

    “姑父确实心系百姓。”星德忍不住有些感慨,“只是这道政令恐怕难以推行下去。”

    其他地方都还好说,只是江南那边本就是富税重地,也是豪强聚集之处,不管是谁被派为钦差前往此地估计都要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雍正派去江南负责此事的人名唤李卫,此前在户部担任郎中一职,是在当时的雍亲王

    手底下负责干活的,如今雍亲王摇身一变成了万岁爷,他这个手下人的身份自然也与往日不同。

    推行摊丁入亩是雍正登基以来第一道政令,李卫早就做好了准备摩拳擦掌等着新官上任,刚到江南那边时不管是李煦还是孙文成等当地的制造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他本以为这趟差事会办得非常顺利,结果在江南那边逗留了将近两三个月的时间,吃喝玩乐倒是没少去,一谈到正经事,不管是李家还是孙家都推脱身体不适,又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这样下来饶是李卫那样一个还算得上圆滑机灵的人都不免有些挫败,最后只好按照实情上奏雍正——

    “江南豪强沆瀣一气……新政难以推行。”

    除却孙李两家滑不溜手外,其中还有一家豪强姓张,李卫派手下人去打听过消息,听说是廉郡王府上大阿哥生母的兄弟,如今江南这边一部分的粮食都是由他售卖,虽然还达不到垄断的地步,但是也靠这赚得盆满钵满。

    很难说这其中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阻挠万岁爷推行新政。

    江南的三月春雨绵绵,李卫在专门为钦差提供的宅院里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像被笼子关起来的金丝雀一样,直到下人跑进来他才缓过神:“出什么事儿了跑这么快,后面有人在追你?”

    “大人!京城那边来人了!”

    那小厮喜来本就是李卫的家生仆人,和他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推行新政耗费心血,整日头疼的不行,眼见京里万岁爷派人过来帮衬他们大人,自然觉得是好事一桩。

    李卫一愣,他先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此时可能会被雍正派过来的官员,但是想来想去又觉得江南豪强并非普通官员能够压制得住的,就连他这个钦差都吃了苦头,也不知道万岁爷能派下来什么样的硬茬。

    他走到大门前,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时却愣了一下。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靛蓝的长袍,有几分书生气。站在他身前的姑娘看上去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朱红的小袄,一眼看过去神采飞扬,见到李卫后还笑眯眯道:“好久不见,李大人。”

    “奴才见过怀恪公主。”

    来人不是虞燕和星德又是谁。

    “人们听闻万岁爷派了人下江南,摩擦原本还想着是哪一位大人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能镇得住江南这边的富商,没想到是公主。”李卫笑嘻嘻道,“公主在江南这边的产业怕是也不少吧,不管是哪户人家估计都得卖四海通商会一个面子。”

    虞燕先前在王府里倒是和李卫打过几个照面,此人八面玲珑,就算在自家阿玛的门客里也吃得开,虽然当初是捐纳的官职,但是于为官一道上还颇有几分自己的见地。

    “李大人说笑了,我的生意虽然也能勉强算得上遍布大清,但是江南这地方商贾多得数不胜数,他们也不见得会卖我这个面子。”

    “我和额驸过来的路上看到了许多家铺子,上面都标记着一个‘张’字,那恐怕就是李大人先前再给皇阿玛的折子上提及的张家吧。”

    李卫点点头:“此地十家家粮铺里面便有五家姓张。”

    曹家这几年在曹寅过世后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曹蕴先前给曹家寄过信,后来曹家就从江宁织造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如今康熙还仍旧念着从前他和曹寅年少时的感情对曹家多有照顾,所以曹家日子过得不差。

    但是雍正登基之后曹家就低调了许多,这次推行新政也没有参与到孙李两家中去联合隐瞒田产煽动民众,而是老老实实地让李卫带人上门查清田产。

    张家便是曹家衰落之后的后起之秀,他们虽然根基不稳,但是先前倚仗八阿哥的势力勉强和孙李两家平起平坐,只是如今雍正登基对八阿哥一党有所清算,张家的势力大不如前。

    他们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更不愿意让李卫带人清算他们的田产。

    “他之所以敢为难你,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过一介商贾,总不好让人人说皇家与民争利,况且他们又在这地方盘踞多年,算得上是有些声势,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才敢在你面前糊弄。”

    虞燕细细分析后却是狡黠笑笑:“但若是真正在商言商,像他们这种情况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李卫不耻下问道:“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既然做不到以势压人,那自然只能另想办法。

    “依我之见,咱们来和他们打一个贸易战便是。”

    第106章

    鱼鳞图册她的女儿就应当过更好的日子……

    贸易战在现代指的大部分都是通过关税或者非关税壁垒,限制他国商品进入本国市场,与此同时再通过倾销和外汇贬值等手段来抢夺国外市场,但是此时虞燕口中说出来的“贸易战”则远远没到那个地步。

    张家以贩粮为生,正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此地大部分的粮米,再加上马上又要到洪水频发的季节,此地百姓生活都需要倚仗他们家的粮行,所以才能在李卫面前如此有恃无恐。

    而虞燕手中最不差的就是粮食。

    康熙虽然退位后将大部分的正式都托到雍正手里任凭他处置,但对于孙李两家人仍然存着几分香火情,所以若是虞燕想要杀鸡儆猴,只能从张家下手。

    恰好,张家还是廉郡王的姻亲,她动起手来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大人在这里驻足多日,想必对张家粮行也有几分了解?”

    李卫引着二人往宅院里走,原本他心里还在盘算该如何按照公主和额驸,却不料虞燕压根没在意自己的住所,而是已经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张家粮行上。

    “奴才惭愧,这段日子以来唯一打听得到的就是粮行近半月来的进出货总额,其中囤积的粮食约莫能供全城百姓吃上大半年。”李卫叹了口气。

    “公主的四海通商会在此地盘下的粮行名唤德盛行,里头供的米都是新米,价格要比张家的每石一两四钱要再高一点,普通人家为了节省点银两,大部分人恐怕还是会到张家去买陈新混杂的米,毕竟有些庄户人家不计较这些。”

    打价格战么?有点意思。

    虞燕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等李卫走后星德把屋内的灯烛点起来,她就着烛光拿了墨笔过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星德凑过头去看,恰见上面写着“每石一两,捆绑粮筹,竹筹刻有编号记录购买者住址,红筹填写买户田亩数。”

    “百姓购米一般都是按月囤积,再过两个月就是南边容易洪涝的时候,本月底应该会有一波屯粮的买卖。”星德坐在虞燕身边疑惑道,“只是燕燕你这上面写的红筹填写买户的田亩数,这该如何确保他们报上来的田亩数是真实的呢?”

    虞燕忍不住摸了一把他的脸,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解释道:“有鱼鳞图册在,根据鱼鳞图册来核验便是了。”

    她这次来江南帮李卫一起推行摊丁入亩还是在自家阿玛面前提了要求的,若是此趟差事办得好,雍正允诺特赐她上朝听政的权利,一应待遇都按照亲王来。

    所以虞燕在来之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她先是修书一封给如今恰好在江南这边办学顺带处理商会事宜的戴鸣琅,随后自己又亲自跟在户部那些大人身后学了许久关于测量田地的法子,对着摊丁入亩的政策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小半个月,这才带着星德和会勘测田地的匠人一道下了江南。

    鱼鳞图册是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图册中详细登记了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等,并且还把土地的形状绘制成图,每册前面又有土地的综图,仿佛鱼鳞一般。

    这东西原本应该是放在每县的县令处才是,但是张家所在地的县令面对李卫要求他将鱼鳞图册送来时却一再推诿,只道前任县令交接之时

    似乎遗失,如今正在重新汇编,恐需半月才能将重新编撰好的鱼鳞图册交到钦差手中。

    李卫苦着脸来后院找虞燕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扑了一个空,一问派来服侍公主的下人,他们都说公主一大早就带着额驸出去了。

    负责德盛行的掌柜是个夫婿早亡的寡妇,因为她娘家姓盛,人们一般唤她盛娘子。

    盛娘子早年间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只是少年时长得好看被路过的行商看中了聘回家,后来夫妻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结果夫婿在外出行商的途中遇到了劫匪,货物不翼而飞不说人也没了,当时盛娘子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族中以其无子为由抢夺了她们的田产和庄子。

    好在盛娘子自己跟在行商后面学了好几年倒卖货物的本事,算盘打得快不说人也敞亮,鸣琳当初见她可怜,因此特地宽了条件允她来这里担任掌柜的活计,这才让她养活了自己和女儿。

    虞燕是特地来看看压低价格之后卖粮的情况的。

    德盛行的门口立着“每石一两”的牌子,伙计们在后面帮忙搬送粮袋,盛娘子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他们这里的价格比张家粮行低了足足四钱,却又不像张家粮行那样是陈米新米混装的,富户们碍于张家的面子不敢派人前来买粮,底下的庄户人家可没有这些顾虑,纷纷拿着粮筹就开始填自家的田产。

    盛娘子见到简装出行的虞燕原先还有些不敢认,但是随着虞燕缓缓踱步走进店后连忙凑了上去,声音又轻又脆:“奴婢已经按照公主您的吩咐降了价格,只是张家粮行那边似乎对此有所不忿,咱们这刚开业不久就在市井中传播谣言说您这是与民争利扰乱价格,存心想要逼死他们。”

    “让他们去说。”虞燕不以为意,“这还只是降价,再过几日马上就要到月底了,他们外头采买的新粮也该通过漕运送过来了,我让额驸已经去和那边的官员打过招呼,他们从前仗着廉郡王的关系瞒报运送的粮食数目避税,这次我让负责漕运的人在船闸的底板刻了水位线,若是船只超载过闸必然会搁浅,专门就是卡他们家的粮船的。”

    他们这批粮食运送的路途不算远,负责押送粮食的人为了省事用的船只也比较简便,有些货物放在露天的船面上,这几日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若是在烈日下暴晒的时辰太久,这批米恐怕更容易受潮和霉变,到时候可就卖不出去了。

    两厢加持之下,张家这个花架子迟早受不住。

    张家现在还没明白如今皇位上坐着的可不是康熙爷了,廉郡王如今从皇帝的儿子变成了皇帝的兄弟,地位那可跌下来的不是一星半点。

    毕竟当爹的可能还会心疼心疼儿子,当哥哥的可不一定会心疼当弟弟的。

    更不要说雍正和他之前还是政敌,如今新政令推行下来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想给雍正使绊子,那可真算是他们踢到钢板了。

    漕运那边船只被拦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张家,张格格的生父张之碧听到下人来回的消息是一下子竟也慌了神,旁人都以为他们依靠廉郡王这几年家业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唯有张之碧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家如今也不过是纸糊的架子。

    原先因为八阿哥势大的缘故江南这边的商人多有孝敬,毕竟他家姑娘生养的弘旺是廉郡王唯一的儿子,但是随着万岁爷继位,他们如今收到的孝敬一下子就变成了杯水车薪,哪里还负担得起家中这么重的开销。

    若不是这次九爷那边的人过来特地命令他们要为难为难李卫,他们也不敢在钦差面前这么强硬。

    结果没想到怀恪公主一来对面粮行的价格就往下调,原本从他们这里订粮的人家纷纷退货,导致库存积压不说,进的新米还被扣留了。

    若是那些米飘荡在水上的时间一久,那肯定是全部不能用了,到时候又是一大笔银子的支出。

    他们家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供他们如此挥霍?

    张之碧心里叫苦,连忙叫下人去问问先前九爷拍过来的公公该如何做,结果等下人回来的时候却只听他说道:“何公公说九爷只吩咐了让您带着李大人尽尽地主之谊,没说让您为难他,如今若是钦差查到张家身上,只怕九爷那边也保不住您,毕竟怀恪公主那可是万岁爷的掌上明珠,万万不可得罪。”

    先前公主没来的时候何公公可不是这么说的,张之碧咬着牙准备写帖子下给李卫和怀恪公主,结果帖子都还没送出去,县衙那边就派了官差过来说是按照钦差的嘱咐前来丈量张家名下的土地。

    此地的县令原先还是张家资助过的穷学子,娶得也是张姓女,先前李卫要核查鱼鳞图册的时候还特地帮他们推脱过,结果没想到这才半个月不到的日子嘴脸竟然变得有那么快。

    张之碧心中懊恼得很却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却没想到前来张家的除了县令派来的衙役外还有穿着官袍的李卫。

    他看到张之碧后还笑眯眯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张大人病好了?本官到此地给贵府下了恐怕有七八张帖子,那可真是一个石沉大海,连个响声都听不到啊。总算啊总算,今日见到张大人了。”

    他这话里面夹枪带棒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张之碧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绿,心里只恨恨地想着若不是廉郡王受出身所累,如今金銮殿上坐着的还不知道是哪位主子!

    李卫是带着专门负责量田的人来的,其中有两位是虞燕专门带着一起过来的几何人才。

    清朝的田地大部分都用丈量布车来量田地的面积的,但是有的田地并不一定能够呈现出规整的形状,有的人则会称这种地为“妖田”。

    跟着李卫过来的两个人则是虞燕先前网罗来的工匠,后来因为他们认字的缘故再加上弘昀对手工艺比较感兴趣,就被虞燕送到王府陪着弘昀一起研读《几何原理》等课本,这次带他们出来就是为了利用几何原理来丈量这些往往被隐瞒不报的“妖田”。

    虞燕那边则是坐在德盛行的柜台后面看着盛娘子一边核对红筹和鱼鳞图册,一边还能时不时解答两句女儿寿娘的天马行空的小问题,她忍不住嘴角微勾逗小姑娘道:“寿娘今年几岁了?认得几个字?”

    寿娘容貌随了盛娘子,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她还不怕生,见虞燕逗她玩闹则笑嘻嘻奶声奶气道:“寿娘今年五岁了,三字经已经念完了,如今在学千字文,明年就可以入学了?”

    “入学?”

    虞燕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还是星德轻声道:“你忘了一年前戴鸣琅寄信来和你商讨在徽州那边办了一座女子学堂,招收的大部分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孩。”

    “除了四书五经天文数算等官宦人家的女儿会学的东西外,你还和她商讨额外开办了女红、理账、医学那些课程,说这些至少能保证那些女孩毕业后有手艺能养活自己。”

    “当时你还和她说学费也不要,穷人家送女孩来读蒙学的话你们自掏腰包额外给女孩的爹娘银钱,这些事情你都忘了?”

    那是她担心这个世道女孩子读书的出路极少,所以才想法子让她们额外学了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虞燕经他这么一提醒就立马想起来了,转头好奇问盛娘子道:“寿娘去的是观澜学舍么?”

    孟子有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观澜学舍的名字正出于此,这名字也不单单是徽州的这家学堂,早年间她在广州那边开办的学堂也叫这个名字。

    盛娘子笑着点点头,看向寿娘的眼眸又温柔又慈爱:“奴婢小时候没遇到公主这么好的人开办专门收女儿家的学舍,大字不识一个吃过好些苦头……”

    “后来奴婢有幸遇到了郎君,成家后还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奴婢认得,奴婢方才知道为什么男子都要读书习字,既然奴婢从前吃过亏,便不能让寿娘吃这个亏。”

    她

    的女儿就应当读更多的书,懂更多的道理,过更好的日子。

    虞燕弯起眼眸笑笑,她不知为何突然从盛娘子的身上看到了几分李氏的影子。

    似乎在她小的时候李氏也曾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好在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学了这么多年的道理,最后终于一步一步尽自己的能力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看着来买粮食的百姓越来越多,里面也不乏许多登记的红筹上田产为零之人。

    摊丁入亩真正利好的其实正是这些家中儿女多但无田产的百姓,先前按照人丁缴税,许多农户家中实在负担不起如此高昂的人头税只能卖儿卖女,如今根据田产缴税,无地者则不用再受苛捐之苦。

    如此一来富者田多则税多,穷者田少则税少,那些富商豪强则无法通过勾结官吏隐瞒所持有的田地从而逃税,税籍一旦清明,每岁的收入估计只会越来越多。

    星德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恰好看到志得意满带着工匠回来的李卫李大人,他凝结了将近一个月的郁气在跑了一趟张家后终于散得一干二净了。

    一进德盛行的门他就嚷嚷道:“公主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那张之碧老贼带着我们去的田产果然有好几处乱七八糟样式的妖田!”

    “可您别说,里面的土壤确实好,而且地方还大,若是按照普通的测量方法来算估计只有一点点大,但按照您说的那种什么‘割补法’来,一下子就把田地的具体亩数给算了出来,那张之碧脸都青了!”

    他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第107章

    贱籍制度“我倒是想要看看,普天之下……

    张家本就是后起之秀,但李、孙二家确实在江南这边盘踞多年,他们身后有康熙作为倚仗,所以没过几日虞燕就收到了李煦夫人给她下的赏花宴的帖子。

    苏州的夏日总是来得很早的,五月的风里已经带着几分燥热,因为宴请的都是女眷,所以虞燕就没带上星德,而是让他跟着李卫一起去量田。

    毕竟他是正儿八经上过数算课的,对于那些几何图形也算熟悉,还能帮着李卫打打下手,顺便跟在他后面学学为官之道。

    李煦的夫人姓韩,也是苏州当地官宦人家的女儿,她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因为保养得当所以看上去也就如同四十来岁的人一般。

    韩夫人招待虞燕赏花的地方在一处水榭中,她跟着丫头穿过假山回廊一眼就能看见水榭前立着两株紫薇花开得正旺盛。

    水榭中韩夫人远远就看见了慢悠悠走过来的怀恪公主,她连忙撑着笑脸起身相迎:“奴婢见过公主,早几日的时候竟不知道公主也来了苏州,没及时给您下帖子是奴婢的不是。公主愿意赏脸来园子里坐一坐,是奴婢的荣幸。”

    “韩夫人客气了,这想来就是当年皇玛法下江南的时候李家接驾的园子吧,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不管是园林构造还是里面的花草鱼鸟都甚是精巧喜人,无愧于皇玛法从前与咱们这些做孙辈的说,苏州李园‘巧夺天工’。”

    提及康熙韩夫人心中略定,连带着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自得之色。

    曹、孙、李三家中本来因为曹寅的关系一直都是曹家做大,如今曹寅去世的早,在老爷子那边留下的也只剩一点香火情了,孙家向来以他们家为首,如今江南这边李家可以算得上只手遮天。

    她一边引着虞燕落座,一边装似无意问道:“听说公主此番下江南是为了协同李卫大人推行万岁爷摊丁入亩的新政?”

    虞燕抿了一口韩夫人拿出来款待贵客的碧螺春:“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得很,我来这里也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办了点事儿倒是被您全知晓了。”

    韩夫人笑容一僵:“公主说笑了,我一介后宅夫人哪里来的消息?不过是我家老爷在织造任上,难免能听到些似是而非的风声……”

    水榭外吹过一阵暖风引得前面的两株紫薇花在风中摇曳,连带着花瓣顺着风向吹进水榭中,最后落到虞燕的指尖。

    她轻轻捻动花瓣似笑非笑道:“原是如此。”

    韩夫人见状连忙岔开话题,不知怎的又谈起先前康熙南巡的时候住在李家园子里的事情。

    虞燕手托着脸,说出来的话却叫韩夫人心头一颤:“皇玛法向来厚爱李家,不过我离京时皇阿玛恰巧正在查阅户部档案,当时闲来无事就瞟了两眼,似乎康熙四十四年南巡那次,仅苏州一地接驾就往国库里面借了五十八万两银子,其中李家支取了三十二万两,至今还有二十五万两未还?”

    韩夫人没想到她突然会提及此事,手中的茶盏一顿,她笑道:“公主明鉴……这些银两最后都是花用在了太上皇身上。”

    “夫人,”女子勾起嘴角笑容却未入眼底,“说起来曹家已经陆续还上了欠款,我怎么记得他们当时接驾时花的银子不比你们少?”

    言下之意就是同为织造,为何曹家还得上欠银,李家还不上。

    水榭中一时无人说话,虞燕眨眨眼睛看向韩夫人,只见她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勉强开口道:“曹寅从前深受万岁爷喜爱……”

    他手里拿的那些孝敬可比她们多多了,更不要说他们家的女儿搭上了眼前这位怀恪公主,这几年赚得银子一年比一年多,曹家自然有钱能还得上国库的欠款。

    可他们家因为先前和廉郡王往来颇多,为了能搭上他前前后后打点了不少银子出去,如今家中只能说是勉强能够维持生计和排场,若是突然支出那么一大笔银子,李家估计很快就会败落下去了。

    最后韩夫人定定神,又恢复先前那幅温婉贤淑的模样开口道:“公主有所不知,如今送到宫中去的碧螺春都是李家的田地供养的,太上皇前几年是点明只要咱们家产出来的碧螺春。”

    “这种茶叶娇贵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养死,家里人的那些俸禄基本上全砸进去了,实在是没有额外的银子能还上前些年的那些欠款。”

    说得非常合情合理,若不是虞燕在李卫那边早就听过张之碧先前不愿意让他查田产时的说辞是什么,恐怕此时也会被韩夫人唬住。

    只是从张之碧那边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后,虞燕现在听了只想笑。

    以田地的茶叶送到了宫内为借口,扯着康熙的大旗让他们以为未曾上报的田产是用来供养宫中,这些人是把他们当成傻子了吗?

    “夫人恐怕不知道吧?”虞燕目光平静,“就在前几日李卫去张家查田产的时候,张之碧也是这个说辞。结果当时李大人在张家查出来将近八千亩隐田,里面有五千亩记在他的小妾名下,两千亩算在外室名下,真正用到茶叶产出上的田产不过一千余亩。”

    “公主如何能将我们李家与那等欺君罔上的人相提并论?”

    韩夫人放在桌底下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

    “夫人,您还不明白吗?”虞燕敲了敲桌子,“张之碧那边的田地已经量得差不多了……有姻亲的关系在我那位八叔尚且保不住他,那夫人认为,他们就保得住李家吗?”

    李家不如曹家得康熙重用,李煦又是一个擅长汲汲营营的人,他们家早早就投了廉郡王,如今再将康熙扯出来也不过是想借着这面旗子在虞燕面前吓唬她。

    虞燕才不吃这一套。

    “公主与我同为女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吗?为何要搅到朝堂上的浑水中去?”韩夫人温婉的面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她忍不住皱眉道。

    “这与我是女子有何关系?”虞燕诧异挑眉道,“夫人恐怕是忘记了我的身份。”

    “我不仅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更是大清千万百姓供养的公主,我身上吃的穿的用的那一件不是依靠着百姓?”

    “摊丁入亩本就是利国利民的良策,你们几家却因为一己私欲联合起来欺瞒钦差,我观夫人谈吐举止,从前在家中也是念过书的吧,忠信礼义廉耻不知如今还记得几分?”

    虞燕瞥了一眼韩夫人:“夫人大可以把我今日说过的话转头去告诉李煦,他如果是个聪明人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今时不同往日,更不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一边摇头一边起身走出水榭,水榭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锦书连忙打了伞过来,二人出李园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只留下韩夫人一人愣愣坐在原地。

    她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尤其是怀恪公主刚刚口中说的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韩夫人连忙让丫头去前院请李煦过来商讨。

    虞燕上了回府的马车后想的却是今日前往李园时车帘被吹起的那一刻,她亲眼看见那些街边屋檐下穿着破旧、身形瘦小的百姓,与富贵逼人的李园相比较,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也不知道孙李两家隐匿的田产,能够养活多少这样的贫苦百姓。

    她心中还在想着这些事情,却发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有些嘈杂

    的声音。

    虞燕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只见他们的马车前面晕倒着一个穿着破旧的妇人。

    赶车的车夫连忙解释道:“公主,这妇人应当是附近乐户,不知怎的突然拦住了咱们的马车,只是话没说两句就晕过去了。”

    匆忙赶来的衙役连忙拖拽起那妇人的手臂,把她当作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偶一样粗暴提起,看的虞燕眉头皱了一下又一下。

    “住手。”

    为首的衙役不是没见过那些打着怜悯孤苦旗号的富贵人家的妇人,见状只是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妇人是乐户,乐户属贱籍,按照规矩来说应当……”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虞燕喝住了:“规矩就是让人死在街头吗?!这是哪里来的规矩?锦书,把这位夫人带回府!”

    衙役皱眉,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居然真的让一个贱籍妇人上了轿子。

    虞燕穿越至今还真没有接触过贱籍出身的人,她就算再怎么想深入到百姓中去,最多能见识到那些贫苦百姓,至于贱籍出身的人其实很难走到她面前。

    而这位穿着随意破旧,又是那样出身的妇人,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哪里会有勇气当街拦下她的马车。

    她回到府邸中的时候李卫和星德也回来了,他们这次去勘测田产的成果看起来还不错,回来的路上二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些什么,等进了院子却听见下人们嘀嘀咕咕的,李卫不由得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公主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乐户。”

    “听说是当街拦的马车,若不是公主心善,恐怕车夫就直接碾过去了……”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李卫听得还是云里雾里,星德却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穿过回廊进了他们住的屋内,只见虞燕挑着烛火翻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身边的奴婢都出自包衣,她们是旗人,就算是皇家子弟也不能随意打骂,我便以为所有的奴婢遭遇都应当是这样的。”

    虞燕垂眸:“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像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极少的,也只有皇家才会这样。许多官宦人家府邸的奴婢是没有人权的。”

    就算大清律法中规定,贱籍是“贱其人而非贱其命”,但依然有许多官宦子弟,有什么不顺意的时候就会打杀奴婢出气,很少会有官员去为那些奴婢做主。

    她始终没有做到弯下腰来去听真正不公平的声音。

    但是索性现在还不晚。

    星德刚想说两句话,就见锦书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公主,那妇人似乎醒了,正说要见您呢。”

    虞燕立马起身跟在锦书后面绕到西厢房,只见那妇人换过了一身柔软干净的衣裳,她见到虞燕后就立马从床上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奴婢柳氏,叩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磕头磕得虔诚,额头处一片红晕,几乎都要快滴血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虞燕连忙扶她起身,只觉得按照她这个磕法自己恐怕要折寿,“我一直在想,夫人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想必也不会豁出性命拦于我的马车前,不知您可否与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柳氏几乎是颤抖着身子泪如雨下,一把抓住虞燕的袖子:“是奴婢!奴婢的女儿……”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几乎连不起来,但是整个屋内寂静无声,虞燕也完全没有想要出口打断她说话的意愿。

    窗外梅雨淅淅沥沥,声声入耳。

    “奴婢的女儿名唤柳莺莺,因为奴婢的出身不好,所以莺莺生下来也只能随奴婢入了乐户的籍贯。”

    柳氏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谈起女儿的名字又忍不住哽咽道:“奴婢的夫婿因为过去帮主人家做工出了纰漏丢了性命,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奴婢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到十六岁的年纪……”

    “却因为不肯陪酒,奴婢亲眼看着她被苏州同知家的三爷活生生打死了!”

    她几乎是赤红的双眼,虞燕在此刻能够感同身受到她的悲伤,十五六岁正是明媚鲜艳的年纪……花未开就被折了,还是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在一个母亲的面前。

    “夫人没有报官么?”

    虞燕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江南此地官官相护现象严重,更不要说柳氏和她女儿柳莺莺都是乐户,属于贱籍,在许多官宦人家眼中,她们一条命都不如自己养的猫儿狗儿值钱。

    “怎么没有报官!可是那些人他们不管啊!他们哪里肯为我们这样的人得罪同知家的少爷!”

    柳氏惨笑一声:“《大清律例》中写得明明白白,‘贱籍告良先杖八十’,奴婢到了衙门话还没说两句就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等见到官老爷的时候,他们也都只推托……”

    杖八十……就算不死要脱一层皮,怪不得当时柳氏直接晕在了车前。

    虞燕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锦书刚刚倒好的碧螺春,茶水在案几上蔓延。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心里却莫名的平静:“柳夫人,你愿意随我回京么?”

    贱籍中除却像柳氏母女这样的乐户,还有堕民、伴当、世仆等籍,身为贱籍这一辈子只能从事那些低贱的活计,就连生下来的儿女也世世代代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今日要帮柳氏,却不单单只是为了帮柳氏,她脑海中闪过的是许多受累于贱籍制度而一辈子直不起腰的那些人。

    “我倒是想看看,普天之下所谓的‘规矩’究竟是什么?”

    律例之所以每年都会重新修订,正是因为它始终都是存在漏洞的,时代在进步,律法也应当随之进步,而不是被桎梏在所谓的“祖宗之法”中。

    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而不是被当作垃圾一样随意对待,虞燕可以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富人有穷人,但她没有办法接受人从一生下来就被分为三六九等。

    阶级是很难跨越的,但是贫富是可以逆转的,勤劳的人可以通过双手让自己脱离贫困,富家子弟也有可能因为自己的随意挥霍而变得贫穷。

    虞燕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时代立刻推翻帝制,但是她能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本事,让那些彻彻底底跪下的人有一个站起来的机会。

    第108章

    固伦公主天下男子,愧煞!

    “柳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柳莺莺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吗?”虞燕轻声道。

    提及女儿,柳氏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她的声音温柔极了,似乎担心惊扰了什么人:“莺莺是个很乖的女孩。”

    “她小的时候特别爱踮起脚去够屋檐外头伸进来的槐花,奴婢这样的身份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就算出门也要通过管事的允许,那回我从知府家唱完曲回来,她一个人小小的坐在那儿,拿着槐花枝朝着我笑……”

    虞燕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女童的形象

    ,她站在墙根处踮着脚尖努力朝上去够槐花枝,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想着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吗?

    或者说,小小的柳莺莺心里想的会不会是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的带着他的母亲从那个牢笼里面逃脱出去,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

    “年初的时候奴婢生了一回大病,她就守了奴婢整整一夜,管事的人不会给奴婢们这样的人买药吃的,若是死了就破布一裹丢出去,若不是莺莺一直留在家里照顾奴婢,奴婢恐怕早就没命了……”

    柳氏的肩膀颤抖着继续哽咽道:“第二日奴婢还是没法起身,管事那边又催得急,莺莺干脆就拿了奴婢往日里常用的琵琶出门替奴婢去了同知府上。”

    “若是我知道她会遇到那样的事……哪怕我自己死了我也不会让她去的!”

    柳氏突然崩溃大哭,感觉心脏被重重地捶击:“莺莺才十六岁,她哪里知道那些龌龊事!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奴婢们虽然是乐户但也是依靠着手艺挣钱的,所以那起子没心肝的小人对着她拉拉扯扯,她一下子就恼了……”

    柳莺莺被柳氏护得很好,她是被母亲当作正儿八经的闺秀养大的,戏曲中的那些礼义廉耻都被她刻进了骨子里,却没想到出去走一遭,因为这点廉耻丢了性命。

    那同知家的少爷原本见柳莺莺生的貌美就动了几分意趣,等见到她性格如此刚烈原本只有五六分的兴趣一下子添到了八九分,柳莺莺自然不肯受辱,反手抄起手边的酒盏就往他身上砸。

    那同知家的少爷一下子脾气就上来了,冷笑一声就让家丁把柳莺莺摁得死死的,一边扒她的衣服一边叫人打她,柳莺莺直接一巴掌扇到了少爷脸上,那少爷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拿了板子就往柳莺莺身上砸。

    柳氏拖着病体到同知府上的时候,只看见自家女儿衣不蔽体地倒在地上。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怕到死也没有想明白,律法当前,自己怎么就没了命。

    “管事回来后反而还恨恼莺莺不识好歹,又担心那同知家的少爷找上门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奴婢也赶了出去。”柳氏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犹如杜鹃啼血,“我的莺莺!连块安葬的地方都没有!她们所有人都觉得她晦气!还觉得她……她若是从了那少爷,说不定还会有一场富贵……”

    “荒谬!”

    虞燕拍的桌子震天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烧起来了一样,她忍不住去摸自己眼角沁出的泪珠。

    “她做错了什么?!从什么从?”虞燕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抖,“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无辜的难道不就是柳莺莺么?!”

    柳氏闻言瞬间放声大哭。

    她知道,她这次豁出性命来求的人,没有求错。

    公主没有指责莺莺不识好歹,她说有错的是那些逼迫她的人,

    她们虽然出身贱籍,可也不是生来就遭人践踏的。

    虞燕想要帮扶柳氏就得先通过当地的官员查清楚柳莺莺死亡当日发生的事情,另外她还找了许多和贱籍制度相关的书籍,全部都被她搜刮来放在自己的书房内。

    星德进屋的时候她的手中正握着墨笔,白纸上写着有力的几个大字:请除贱籍疏。

    字字力透纸背。

    “贱籍制度流传至今,朝堂上的官员家中多得是奴婢,燕燕若是想要废除,恐怕单凭万岁爷的旨意是远远不够的。”星德坐到她的身畔轻轻握上她的手。

    “事情难道因为不好做就不做吗?”虞燕叹了口气,看向星德道,“这道折子递上去,必然会有不少人用这个机会功讦我……”

    她顿了一下看向星德:“你会觉得我多事吗?”

    星德摇头蹲下,他轻轻将头倚靠在虞燕的肩上,声音温软却又字字有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才会一直想着我念着我,甚至怜悯我。”

    “我的燕燕……本就是这样善良的姑娘。”

    虞燕搂着他,二人交叠的掌心里放着奏疏,难免磨得他们俩有些生疼,但是谁也没有放手。

    “此事并非一日之功,眼下摊丁入亩正在推行,江南豪强本就对此颇为不满,若是如今在借着柳氏的机会提出废除贱籍,恐怕当地的官员也无力分心处理。”虞燕沉静道,“我要带她回京,恭请圣裁。”

    任凭那些人有多少阴诡,她以阳谋一力破之。

    苏州的梅雨下了将近小半个月,李卫站在府邸门前撑着伞,眼见最后一本丈量完毕的田册被装入匣子,这几个月来一直提着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万岁爷登基后吩咐给他的第一件事情——摊丁入亩,总算是成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嬉皮笑脸地看向此次最大的功臣怀恪公主,却见她站在廊檐下望着外面的雨。

    “公主在想什么?”李卫忍不住好奇道。

    虞燕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在想从此以后那些无地的百姓就再也不用为了丁税卖儿卖女了。”

    李煦和孙文成再如何不甘也没有办法在雍正已经登基了的情况下拥立廉郡王,康熙眼见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也不知道能护他们到几时,若是他们再不软和下来和万岁爷求和,指不定哪一家就被抄了。

    他们最终还是敞开了家门,任凭李卫带着那些衙役去丈量他们的田地,那些被隐匿了不知道多久的田地终于得见天日。

    “燕燕,咱们该走了。”

    虞燕回头望过去的时候星德正站在马车旁,他的身后跟着略微还显得有些拘谨的柳氏,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衣,眼神还微微有些涣散,似乎没有想到她曾经那么求而不得的重见天日,在此刻变得那么简单。

    从苏州回京的行程就简约得多了,她们一路上除了偶尔住宿或是用膳会停下来之外,基本上都是赶着往京城的方向去,相处久了,本来紧张的不行的柳氏也放松了许多,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在虞燕面前哼上两句《桃花扇》。

    她们是乐户,对戏曲唱调本就精通。

    倒是星德有时候会跟在柳氏后面学两句,等到在驿站住宿的时候,黑灯瞎火里他就会轻轻地靠在虞燕身侧,一边亲着她的耳垂,一边压低自己的声音哼唱几句。

    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把戏。

    李卫那边将摊丁入亩的具体情况写进奏折送进京城的脚步要比她快上一点,虞燕刚回公主府没多久,养心殿那边的张德胜公公就带着手底下小太监提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到了公主府。

    “许久不见公公,如今您看起来倒是比从前年轻多了,到底还是紫禁城养人啊。”

    虞燕看着眉开眼笑的张德胜,一转眼,他也从十几岁出头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滑不溜手的中年人。

    “公主说笑了。”张德胜笑道,“万岁爷今日听到您回京的消息,那可是连忙叫奴才开了私库,从里面挑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奖赏您呢……哦对,还有这个。”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和硕怀恪公主协助推行行政有功……”

    雍正的旨意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夸赞虞燕的话语,却迟迟没有让她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到了最后,张德胜才喘了一口接着道:“着晋封其为固伦怀恪公主,享亲王俸禄,赐朝珠,准其入朝议政。”

    入朝议政!

    大清建国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如果说先前康熙对她的封赏还没有让那些朝臣感到警惕时,雍正的这一旨诏书终于唤醒了他们的危机意识。

    哪里有女子入朝为官的道理?

    就算是先前康熙爷赐下的那些官职也不过都

    是小打小闹的虚封,如今这位万岁爷大笔一挥就是入朝议政,焉知他们大清史上会不会出一个如同太平公主那样的厉害人物?

    这绝不会是那些朝臣希望看到的。

    可以说消息一出满朝哗然,不管是汉臣还是满臣在此刻似乎都结成了同盟,尤其是那些官职不低的官员对此事更是深恶痛绝,雍正颁发旨意下去的第二日一早,就被许多御史弹劾。

    “还望皇上三思,女子参政实乃牝鸡司晨!”都察院左都御史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公主这些年改良农具,指使工匠修路也就算了,只是位列朝堂实在是万万不可!到时候说出去,那些外邦来使必然会觉得是我大清无人可用!”

    竟要一个女子来指点江山!

    “刘大人此言差矣,汉有班昭能续《汉书》,唐有平阳公主率军出征,辽国的萧太后临朝称制,就算是我大清开国以来也有孝庄文皇后辅政……”

    站出来为虞燕辩驳的是新科状元,也是如今的翰林院编修陈兆恩,他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你一个七品小官也敢妄谈祖宗规矩?”左都御史冷笑一声,“公主参政这不是要坏我大清根基?!”

    “下官记得多年前公主推行珍妮纺织机让羊毛制品大力推行,使得边疆将士免受苦寒之冷时,您也曾夸过她,怎么公主能改量纺织机,却不能参与朝政?”

    星德见陈兆恩一人站立于朝堂中央,心却渐渐放了下去。

    虞燕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纺织本就是女子所为,公主改良此物也不算稀奇,没有违背女子初衷。”礼部侍郎开口道,“只是女子终究是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参政议政……”

    “秦大人!”陈兆恩大声打断道,“您口口声声说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可若是下官记得的没错,您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正是因为当年您府上的老夫人穿梭于各个官宦府邸教导闺中姑娘诗书,甚至于你初入官场时还请过老夫人指点批阅……”

    “怎么?令堂能批阅官文,固伦公主就不能参政议政?”

    朝堂上渐渐沉默下来,雍正端坐于上首却是眉毛一挑,只见九贝勒突然朝着陈兆恩发难道:“哦?若是我记得不错,你出身贫苦人家,后来踏上科举一途也没什么银钱傍身,一直都是看怀恪公主建的书楼里免费供人浏览的书……”

    “公主之恩,下官此生没齿难忘。”

    陈兆恩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九贝勒神色暧昧,突然又开口道:“难怪陈翰林你对公主之事如此上心,敢在朝堂上如此放肆……”

    他这般说法能叫人遐想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雍正坐在上面脸一下子就黑了,怀恪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胤禟此言分明就是在败坏她的名声!

    朝堂上许多原先和八阿哥等人交好的大臣都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甚至有人忍不住转头去看站在后面的星德。

    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额驸,也不知道他知不知晓。

    雍正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站在屏风后面,一身暗黄色蟒袍的虞燕,只见她神色不动,似乎刚刚胤禟说的话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她不曾放在心上,不代表别人没有放在心上。

    那陈兆恩竟然直接跪在堂前,手中捧出一本厚厚的奏疏。

    他声音清越却不容置疑:“微臣这里有江南、湖广、陕甘、直隶等地学子联名上书,共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名学子具名!”

    但凡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红艳艳的手印。

    “怀恪公主所建书楼遍布大清,使得如我等寒窗学子有书可读,免除饥劳之苦,使得我等能够读书明理,在我等心中公主恰如天上明月,九贝勒所言实在是辱没公主!”

    他的头磕得一下比一下重,饶是虞燕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也没想到这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名学子的上书。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更不要说别人了。

    “公主所行之之事利国利民,若是诸位大人不信,不妨去民间看看!”

    “看看那些因为公主推广番物而免于饥荒的农户,看看那些因为书楼免费而得以读书的寒门学子,看看那些用了改良纺织机之后能够吃饱穿暖的织户!”

    “若是公主此行要背负一个‘牝鸡司晨’的罪名,那我等男子,那天下男子,愧煞!”

    九贝勒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今日殿上的屏风被几个小太监缓缓撤除。

    虞燕穿着改制过的亲王衣裳缓缓走出,乌黑亮丽的头发上带着满头珠翠,妆容也画得比往常重。

    她就要在这朝堂上,光明正大地做一名参政议政的公主!

    雍正开口道:“诸位也都看到了吧,怀恪这几年为我大清做得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些,对外的通商海贸,对内的新政推行……如今朕意已决。”

    “怀恪,你站到你五叔后面去。”

    大阿哥胤禔仍旧被圈在府中,站在宗亲最前面的是诚亲王和恒亲王,虞燕站在恒亲王的身后,她的七叔淳郡王因为腿疾复发没来,所以如今她身后站着的,正是笑容微僵的廉郡王。

    他们是郡王是贝勒,而她虞燕,则是位比亲王的固伦公主。

    她永远会站在他们的前面。

    第109章

    《莺莺怨》你道贱命如草芥,我便傲骨……

    下朝后苏培盛就走到了正准备和星德回公主府的虞燕面前,笑眯眯道:“公主,万岁爷在养心殿侯着您呢,二阿哥今日恰好也从外边回来了。”

    弘昐先前一直被康熙带在身边像从前教导弘皙那样处理政务,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恰好这几日刑部那边有几件案子,雍正想试试他学了多少,干脆把他放到李明修手底下去历练。

    养心殿内是一股好闻的檀香,雍正随意地盘腿坐在榻上,一边盘着腕间的佛珠一边看着弘昐,他正低头翻阅着先前虞燕从江南那边递上来的废除贱籍的奏疏。

    “给皇阿玛请安。”

    雍正让她坐到了弘昐的上首,随后缓缓开口道:“天下之事并非一腔热血便可解决,柳氏及其女儿的遭遇朕看了也并非不痛心,只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弘昐,你这几日一直跟着你舅舅在刑部审理案子,我大清律例应当已经通读过不知道几遍了,随意说几条和贱籍相关的明文律例来讲给你姐姐听听。”

    “《大清会典事例》有言:‘凡官员将奴婢责打身死者,罚俸二年;故杀者,降二级调用;刃杀者,革职……’”弘昐对律例其实背得并不算顺畅,但是这一条律法他的印象却格外深刻,因为与之相对应的另一条律法上写的是‘凡私宰自己马牛者,杖一百。’

    贱籍奴婢的命甚至比不上一头牛或者一匹马。

    命如草芥无怪乎此。

    “律法就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么?”

    “阿玛,昔日您未曾登基之时曾与女儿说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虞燕第一反应是幼年时雍正第一次帮康熙追缴户部欠银的那一次,他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女儿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既然女儿看见了贱籍百姓生活困苦命如草芥,既如此女儿便不可能弃之不管。”

    “若是律法有误,不为百姓所虑,这样的律法就应当好好修正!”

    她看向雍正的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女儿一直认为阿玛您是一个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人,您从前也与我诉说过百姓的不易,您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莫非也会受制于官员大臣的口舌纷争么?”

    “您说过您会做一个看得见百姓的君主,但若是连贱籍之人的性命也看不见,又谈何看得见百姓?”

    弘昐下意识地去看雍正,他所受的同样也是

    儒家的正统教育,面对自家姐姐呈上来的奏疏中柳莺莺的悲惨遭遇也十分同情,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大清律法上明文规定,贱籍之人的性命确实不值一提。

    可这样难道就是对的么?

    雍正却缓缓勾起嘴角:“你倒是惯会拿朕的话来堵朕,罢了,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悲天悯人的性子,有好也有不好,不过有几句话你说得也不错,无论良贱都是朕的百姓。”

    “只是废除贱籍一事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雍正缓缓开口问虞燕:“朕这里有三难,若你能够一一回答上来,朕便允诺你来接手废除贱籍一事。”

    虞燕一怔。

    “其一,无论八旗贵族亦或者是江南豪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高门大户,家中定然有世代豢养的奴仆,又或者是你说的乐户,若是骤然废除,必遭反弹,你该当如何?”

    世家大族的奴仆基本上都是世世代代在同一户人家办差,早就将为人奴婢的想法刻进了骨子里,他们在宅院中若是得了主子青眼日子倒也不难过,说不定也是锦衣玉食,但若是一遭废除他们奴仆的身份,让他们出去自食其力,说不定反而能还会饱受生活困苦。

    虞燕沉吟片刻:“豢养奴婢并非一朝一夕女儿认为可以按照宫中宫女的形式来处置这种情形。”

    宫中所用的宫女都是包衣旗出身的姑娘家,就算在宫中服侍主子也不可随意打骂,脸面更是金贵。虞燕觉得废除世仆的贱籍后可以改为后世的雇佣制度,将奴婢改为类似于家政或者保姆,提高下人的地位,至少要保障他们的尊严他们的人权。

    “同时也可以令各地知县知府清查乐户、丐户等贱籍人数造册上报,此后再分批赦免。如此以来就不会动摇根基,还能够徐徐图之。”

    “其二,你刚刚说的世仆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贱籍还分为乐户、丐户、惰民、疍户等,这些人骤然脱籍的话又该如何安置?若无生计,反倒叫这些人流离失所。”

    虞燕听他这么说却反倒笑了:“皇阿玛有所不知,这些人世代只能从事这些行业,但是被编入贱籍的人越来越多,实际上早就已经造成劳力过剩,女儿认为若是让这些人从贱籍中解脱出来另寻活计,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好。”

    “此番由摊丁入亩查出来的隐田都被划分为官府所有,正是缺少人手种田的时候,如此一来便可令脱籍之人前来耕种。”虞燕侃侃而谈,“大清各地的纺纱作坊那更是数不胜数,恰好可由那些脱籍的女子领工,到时候按照良民收取税收,既可养民,又可增收国库。”、

    雍正看了她许久,最后忽然轻笑一声:“这其三就是,朝廷律法早已深入人心,贸然更改地方官员该从何着手?更不要说里面阳奉阴违的人有多少,阻挠新政的人又有多少。”

    “凡有阻挠新政者,就以其隐匿贱籍、偷漏税银为由严惩,偷藏贱籍者数多者便有性命之忧,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自顾不暇,而且刀口时时刻刻垂在他们脑袋上,他们岂敢抗旨不从?”

    虞燕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雍正,一直在度量他的脸色,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废除贱籍,就必须得到自家阿玛的支持。

    过了不知道多久雍正缓缓颔首,他那双常年带着冷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叹:“额林珠宽严并济,若你是男儿身就好了”

    若她是男儿身,大清江山也算后继有人。

    虞燕心里对皇位那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听他说这话只能尬笑两声,毕竟她总不能说自己正谋划着怎么样让底下的人有想法推翻这大清江山吧。

    “只是在朝堂上骤然提起废除贱籍制度,你会遭受的抨击恐怕远会比今日受到的更多。”雍正敲了敲桌案,“朕倒是有一个想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意和民心的威力你今日应该已经领教过了。”

    他说的是今日朝廷之上的万人书。

    “废除贱籍制度一事也可调动民心,利用民意,就看你怎么做了。”

    他说的话就是换个人来说可能还觉得有些意味不明,但是虞燕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不就和搞营销是一个道理吗?

    而说到这件事,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找上了双卿。

    虞燕作为一个文科生,始终觉得文字的力量振聋发聩,将文字搬上舞台之后通过声光影像来娓娓道来同样也是在这个时代最适合让底层人民看到的一种方式。

    雍正元年七月初七恰是七夕的傍晚,京城最大的戏班子庆喜班于街上免费排演了一出新戏,酒楼的一楼二楼里是冲着花旦来的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姑娘,街上围成一圈又一圈的是平日里没银子听戏的百姓。

    “听说这一出戏是从前编写《世情薄》的秋碧居士新作,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再听过她的名头,也不知道这一出戏的唱词可否比《世情薄》更为精妙。”

    “这一出新戏叫什么?”

    “似乎叫什么……《莺莺怨》。”

    扮演柳莺莺的旦角一出场,就引得众人瞩目。实在是大家都听说过庆喜班的名头,所以对这出戏都充满了期待。

    戏曲的第一折 便是柳莺莺的母亲柳氏病重,为了赚些银钱她抱了母亲的琵琶出了门,进了同知府中。

    虞燕身畔坐着双卿和柳氏,双卿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台上唱着戏段的旦角,柳氏那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双眸又泛起来了泪花。

    “满座衣冠皆禽兽,谁救风尘弱柳枝?”

    台上台下不免都有些议论纷纷,唱段正到同知家的少爷开始对柳莺莺拉拉扯扯,虞燕看了看酒楼中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又将眼神放到了戏台上。

    扮演柳莺莺的旦角确实会调动人心,她的神态动作将柳莺莺宁死不屈的傲骨演得更是入木三分,眼见她一边唱到“你道贱命如草芥,我偏傲骨胜梅洁!”

    台下的百姓们和台上的夫人姑娘们或许都以为这是一个用真心感化恶人的故事,纷纷都在期待后面的情节。

    结果那同知家的少爷狞笑一声,反手就叫人来打柳莺莺!

    二胡的声音一出,饶是虞燕这样早就对故事情节做好心理准备的人都忍不住为之一颤,更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如此血淋淋的案子发生在眼前的平头百姓了。

    “娘亲啊!女儿今朝赴黄泉,只愿来生!来生不做笼中雀!”

    柳氏忍不住呜咽出声。

    “苍天你若真有眼!怎由他千金买人命!王法你若真有灵!怎任我白骨弃荒岗!”戏台上的柳莺莺唱词凄厉,“愿我血化六月雪,愿我魂作轰天雷!劈开这——劈不开的贱籍牢!”

    余音绕梁,虞燕听到了一片哭声。

    “阿卿,你写得很好。”她转头看向眼泛泪光的双卿。

    双卿抹了一把眼泪小声道:“是柳莺莺姑娘的遭遇实在令人痛惜,若非公主垂怜当初将我带走又给我自由身,留在爹娘身边,说不定我也要被卖到他人府中去为奴为婢……”

    一入贱籍,想要再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天杀的畜生!这样子的狗官就应该千刀万剐!”

    “普天之下莫非没有王法了?!”

    “贱籍女儿就不是人了吗!”

    “柳莺莺就这么死了?《莺莺怨》莫非到此就没有下文了?那柳莺莺岂不是白死了?!”

    台下的百姓众情激愤,台上的班主站出来朝着虞燕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最后笑眯眯朝着百姓们道:“秋碧居士说……若是天下人都为柳莺莺鸣不平,说不定啊,柳莺莺真的能有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柳夫人,明日一早的事你可下好决心了?”虞燕转头看向红了眼眶的柳氏。

    她点点头,郑重道:“公主放心,就算再杖我八十板子,哪怕是只活一口气,我都会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让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

    次日一早,顺天府门口的锣

    鼓就被敲得震天响。

    “大娘,这锣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敲的,您这是要告谁?”出来的衙役见旁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忍不住皱眉呵斥道。

    那妇人虽然瘦小但此刻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掷地有声:“民妇柳氏!状告苏州同知赵德芳之子赵文彬杀害我女柳莺莺,联合苏州知府、通判官官相护,迫使民妇状告无门!”

    惊雷乍响,顺天府的屋檐下雨珠如泪,一时间那衙役都愣住了。

    “柳莺莺?那不日昨日戏里的人么?”

    “秋碧居士写得这一出居然是真人真事!”

    “青天白日之下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乐户女子又怎么样?乐户女儿的命就不是人命了么?那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在这些官员眼里,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命恐怕也算不上命了!”

    “我苦命的女儿!她小的时候家里没钱,她自己跟着人牙子就走了,还自己签了死契,如今家里好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哪一户人家为奴为婢!她如今恐怕也是贱籍,若是”

    人群中有几个群情激愤的百姓在说完这些话后矮下身子跑到了被人看不到的巷子里,从一个侍卫那里拿了几串铜钱,等到他们离开后马车中的女子缓缓掀开帘子,不是虞燕又是谁。

    人总是乐于从众的,尤其在有人带领的情况下。

    而她利用的,恰恰就是人心。

    百姓们议论纷纷,碍于百姓的声势浩荡,顺天府尹只好捏着鼻子让衙役把柳氏带进去,此案牵扯到远在苏州的三位官员,他只好按照柳氏的讲述拟了奏折递到万岁爷案前。

    都不到一日的功夫,养心殿那边的批复就下来了,他按照皇上的旨意派人前往苏州带苏州知府、通判和被状告的苏州同知赵氏父子上京。

    从苏州到京城用的时间不多,更不要说此等快要激起民愤的案子,更是一路上快马加鞭。

    江南那块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先前廉郡王等人因为李煦的关系和江南众多官员都算得上交好,那苏州同知恰好正在其中。

    他是少数现在还跟在廉郡王后面混迹的官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胤禩等人本来是谋划他这次外放之后运作一番,把他送到更高一层的位置上去的,却没想到临到快要考核的时候突然闹出来这么一桩案子。

    而那赵文彬更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区区一个乐户女子的生死,怎么搞得他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会典条例里写的明明白白,就算那柳莺莺真是儿子弄死的又怎样?不过罚两年俸禄罢了。”

    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赵文彬颇为不解,就这种小事也值得万岁爷传召他们回京?

    他一边倚靠在马车壁上,一边忍不住有些心思浮动,万岁爷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上一管,这些方面还真是廉郡王大气些。

    只可惜他在心中暗叹,为何上位的不是廉郡王。

    赵德芳却有些忧心忡忡,他在官场沉浮这几年,基本的政治嗅觉自然不差,在这种情况下顺天府尹慧如此大张旗鼓,难保不会是收到上面的人的指使。

    只是他想不清楚,一个贱籍女子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直到到了京城,匆匆出去打听消息回来的下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喜色,他虽然已经极力按捺住自己心底的喜悦,但还是不敢再面上表露出来,只能恭恭敬敬朝着赵氏父子道:“怀恪公主上书写了一封废除贱籍的折子。”

    赵德芳愣住了,而赵文彬却是突然跳脚勃然大怒,直接扇了那下人一巴掌。

    “这事不对劲,走,咱们得想个办法和郡王爷那边联系上,公主此行来者不善。”

    赵德芳沉着脸但还是立马做出了决断,等他乔装打扮到廉郡王府邸上时却发现里头灯火通明,有几个也算是他耳闻能详的高门显贵同样在场。

    他们同样是反对废除贱籍的人。

    “若是人人都可脱籍,那尊卑何在?纲常何在?”

    “万岁爷从前做王爷的时候就疼宠女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再怎么疼爱却也不能过了火,如今又是让公主上朝涉政,又是什么废除贱籍,焉知咱们大清日后会不会真的又出一对唐中宗和安乐公主!”

    “慌什么?”

    廉郡王没有说话,九贝勒却拖着痴肥的身子走到赵文彬面前睨了他一眼:“这事明明好办得很。”

    “那柳莺莺本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痴心妄想攀高枝,是你不愿意被这种人尽可夫的女子攀附所以在一再拒绝,没想到她恼羞成怒这才闹出人命,不过是为了给你泼脏水罢了。”

    赵文彬此刻却有些迟疑道:“那她身上的伤?”

    板子总不会是她自己打自己的。

    “验尸的宗卷尚可伪造。”九贝勒吸了一口气嘴角扯扯,“况且也可以说她生性就爱这样。”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又流露出几分暧昧:“毕竟是贱籍乐户女子,谁知道私底下怎么玩?”

    赵文彬瞬间心领神会,忍不住露出相似的笑容:“贝勒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