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心怀鬼胎
这条巷子的人后来都说,这里曾上演过一幕感人至深的亲人相认场景,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尚清掉了很多眼泪,假睫毛的胶水都要被融化。朦胧的视线中,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一边的男人。
他确实变得更高了,已是男人的身板。纵使不说话,男性的气息却也很鲜明。说了话,沉稳嗓音加重这一感受。
“尚清。”
没大没小的,自始至终没叫过她一声姐。
尚清抬手擦擦泪眼,破涕一笑,装自然装刚认出他来:“这是梁阅?你长这么高了啊。”
她爱在口头占点他便宜,要是能惹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更是快事一桩。
少薇替这锯嘴葫芦说话:“他跟我一样,也一直在找你。”
奶茶店店长终于舍得走出来,轰散了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的街坊邻居,咳嗽一声:“爱玛,你今天收工吧。”
尚清介绍,“这是阿德,台湾人。”末一句声低了下来:“他知道我的过去。”
少薇看看这清癯儒雅的中年人,似乎意会到了些什么,不见外地叫他“阿德哥”。尚清过去跟他说了几句,摘下围裙交还店里,出来时拎了三袋六杯奶茶:“店里人手不够,我先把这些送了再……”
梁阅出声:“我开车帮你送。”
尚清装不知,揶揄道:“混得不错嘛小子,这么年轻就有车了。”
到了车边,她让少薇坐副座,少薇则让她,推来让去一番,终归还是尚清坐了。车子跟着尚清的指路在曲折的巷子里开得平稳而慢。
少薇问了几句尚清近况,诸如搬来这边多久,出狱后去了哪些地方,奶茶店一个月多少工钱、一天上多少工时,家住哪边,尚清都答了,但答得简短。越是这样,少薇问得就越是快,一句接一句,仿佛怕话掉在地上,到后来竟有种急迫感。
话终于还是掉在了地上,该问的都问完了,车内顿时陷入冷场,与刚刚巷子里的泪眼相望和互诉衷肠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多正常,有些事默契地不能聊,共同的日子太短,分开太长,日常多贫瘠,三言两语说尽“你最近怎么样”,也就没了话。尚清想到自己以前回乡下看爷爷,也是跟他这样坐在麻将桌边搜肠刮肚,明明是如坐针毡,但觉得作为晚辈的自己有份责任,而木讷枯槁的老人又是那么孤单可怜,遂只好继续枯坐桌边,扮演孝心。
将心比心,尚清想,小猫是否也这样?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但她善良。
其实茫然寻踪时的日子才好打发,真正让人觉得日头长的,恰是这种团聚后的沉默。
安静了一两分钟,是梁阅笑了一声,淡淡地说:“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急得好像今天有什么任务。”
少薇也跟着笑,刚刚八百米竞赛的心慢了下来:“嗯。”
她不是话密的人,但是怕自己问得不够急不够多,尚清姐以为她不够热烈、不够关心。
送完了三单奶茶,三人去吃饭,少薇将车上那些话题再度展开问了一遍,尚清也问她和梁阅的,缺失的拼图终于渐渐补全回去。
那年得到减刑通知的第一时间,尚清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出狱时没有家属来接,因为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生已相当于死,坐了牢更是给族姓蒙羞。她想换个环境,便回到了宁市当试衣模特,可惜实体服装生意被电商冲击得厉害,曾经一档值千金的十三行也在谋求转型,尚清没赚到什么钱,在牢里呆得体质也差了,得了“蛇缠腰”,疼得想一死百了之际,想,这一辈子没什么值得的,死得死个喜欢的地方吧?就这样回了颐庆。
“没学历,有前科,没像样的工作经验,只好到处打临工。”尚清笑笑,“后来遇到了阿德,起先是送外卖,后来忙不过来了,教我怎么做奶茶,现在也做得像模像样了。”
“你和阿德哥……”
“没什么啊。”尚清放在桌上的两手捏着,“我这样的人。”
她的姿态,仍然是总被叫出来审讯、问话的模样,两手在桌表示无武器无害,神情卑微以示无辜。
梁阅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下眉。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他冷声问,某种怒其不争的质询。
少薇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尚清若无其事地笑笑:“本来就是。”
她看着对面的两人:“不像你们,你看你,拍组照片有这么大响动,你呢,工资肯定很高吧?听说现在计算机出来的工作可好找了,闭着眼一年都有二三十。”
两人都没跟她说梁阅一年总包七十,他最近还在接触一个新offer,顺利的话,公司上市后就能实现财务自由。
吃完饭,少薇提出送尚清回家,并上她家坐坐。口说无凭,她太想亲眼看看尚清现在的生活是否如她自己说的那么自在。
到了一所老小区的单元楼下,尚清没请他们上去:“我跟人合租呢,约好了谁也不带人回家的。”
少薇将她一双手攥得很紧,目光里也浸透了不安全感:“尚清姐,
你答应我,不会明天就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会。”尚清宽慰她地笑,“刚饭桌上都说了,你有那么厉害的朋友,那么先进的技术,我插翅难飞不是?”
这是少薇今天第二次提及陈宁霄,也是她第二次想起他。
“嗯。”她略怔了一怔,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别每天来找我,”尚清很快地接了一句,解释:“都要工作的。”
“哦……”少薇既觉得她提醒得对,又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不对之处。
尚清在他们的目送中上楼,老式的楼道,水泥的台阶,昏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盏盏亮起。她没有回头,到了五楼后,出了长长一口气,流了长长一行泪。防盗门打开,客厅一道简易塑料帘印入眼帘,帘后是一张铁艺上下铺,学生楼里的式样,下铺是床,上铺堆杂物,这就是她的“家”。
奇怪,明明找到了人,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没有到来,像一场雨略停,阴云没散。
“之后什么打算?”梁阅在送少薇回家路上问。
“赚钱。”少薇不假思索地说,“我要让尚清姐至少过得比现在好。而且……我想搬过来跟她住一起。她上班在这儿方便,我反正还没工作。”
“你现在住的这片也确实有点偏。”梁阅将车停好,“我陪你上楼。”
“尚清姐还有点生分,我会努力的,她以前精神气那么旺的一个人……”少薇一边思考一边呢喃。
电梯门开,梁阅伴她身侧,说:“我给你十万,你找一个好一点的房子,让她跟你住,然后问问她有没有重新开店的打算。”
少薇略感意外:“梁阅,你知道我不会收你钱。”
“是给尚清的,但她不会接受,所以只能你出面。”梁阅睨她,“等你赚到钱,猴年马月了?”
少薇窘了一下:“我马上签约接活儿……”
夜深,两人聊天声自然地控制在某段低频,听着低沉、舒适,且有种难以描述的亲密。
楼道尽头有一道修长背影,指尖闪烁着红星,烟草味透过窗户散出去,但被回流的风吹了些回来。听到对话声,这道身影僵了一僵,没有回头。
梁阅瞥了一眼,没在意。少薇也没注意,以为是什么邻居。
商住两用公寓就是有这个毛病,楼里开了颇多美容美甲和理发工作室,总有陌生访客。
“马上有活儿了?”梁阅顺着话题问。
“嗯,接了个品牌的秀场直击,是朋友介绍,过两天就去平市筹备了,《Moda》的企划也定下来了。”少薇徐徐吐了一口气,真情实感地笑:“梁阅,说真的,我觉得找回你和尚清姐后,一切都越来越好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听了她这么可爱的表达,梁阅注视她数秒,也笑,声音和目光都更温沉了几分:“这么说,当年在北京我不该拒绝你。”
当年在北京,他拒绝过她什么?告白吗?楼道尽头的身影僵硬得仓皇,脚步半移,不知道是想慌张地命令他们别再说下去,还是冷漠、事不关己地走开。
“哎。”少薇心里一紧,“你不要又自责。你就是这样,表面看着什么都淡淡的,心里包袱却重。”
她的话语里,既有关心,又有了解,浓厚的,天然的。
梁阅掌心发潮。不是不知道少薇把他和尚清当家人,但她这样纯粹纯洁完全信赖地冲他笑时,是否也像他一样,在一百分里藏了一分的鬼胎和不纯粹?
“谢谢你了解我啊。”他讲了句淡淡的调侃。
男人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已半天没动,好像先动就会成小丑。
以他的个性,他早该戏谑地打断,或强势地介入。他只是刚开始怕吓到她,又期冀她能先认出他、惊喜地叫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才没第一时间出声。但现在,似乎越来越没有出声的必要。
他是完全的局外人,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于他来说都是茫然,都是要补习的新课,但他们之间已是温故知新。
“我进去了,你开车小心。”少薇唤醒电子门锁,“我不在时,你多主动关心一些尚清姐,她现在生分,有困难也不好意思提。”
从前承了他们情的小女孩,不知不觉成了了解着他们、时时为他们着想的人,春风化雨,想润泽生命里曾经带给她片荫的贫瘠灌木。
或许也不是。她本就早慧,略微长出了些可以扛事的肩膀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人都纳入羽翼之下。
梁阅的怀抱觉得很空虚。
自今天下午那一抱后,空虚就撑满了他的胸膛。他成了一个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的人。
但他不能抱她,至少今天、现在不能。
他只是克制地问:“你后天几点的飞机?”
“早点八点四十。”
“我来开车送你。”
少薇忙推:“别,我这边地铁直达很方便。”
梁阅没坚持:“行,那我到机场送你。”
少薇莞尔:“我又不是去十天八个月,也不是去探险。”
话虽如此,她没再啰嗦劝诫,而是输入密码,身影没了半道进去:“拜拜,晚安。”
梁阅俯身,从剪影看,与她仰首的身姿重叠。
烟头的红星被掐断了,成了滚烫的灰烬,扑簌抖落在手背,但陈宁霄的身姿纹丝不动。他死死咬着牙,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像在看遥远的油画,没有真实感。
他们不是在接吻,陈宁霄笃定,盲目地笃定,用比自己做投资时更笃定的笃定。
梁阅只是为了提醒少薇:“楼道里那个男的有点奇怪,你先锁门,有不对的打电话给我。”
少薇下意识想回头,但按捺住了,怕打草惊蛇,慎重地点点头。”
她关门声响了后,梁阅还待了几秒后才离开,又在楼下车里坐了半小时,怕少薇真需要他。
少薇心跳怦怦,确实有点吓到,还疑神疑鬼地从猫眼里观察。
架在玄关的摄像头闪烁着红点,表明运行正常。少薇眺了一眼,刻意压抑了一整天的名字,在这一刻蛮不讲理地闯了进来。
还没给陈宁霄道谢。
找到了正当理由,她才敢给他拨电话。电话响了好多声才被接起,对面“喂”了一声,有强烈的回声,听着他声音也闷。
“你在哪里?”
陈宁霄站在楼道,将扔在水泥地上的烟蒂踩了踩,轻描淡写:“车里。”
“哦……我今天找到人了。”
“知道,徐行跟我说了。”
听他这么冷淡,少薇愣了愣,很多感谢、雀跃和夸赞他厉害的话都没了出口的必要。她命令自己若无其事:“又欠了你好大一笔。”
“债多了不愁。”
少薇在他爽快淡漠的回复中不知所措,便笑了一声:“好哦。”
又道:“你哪天有空呀,我请你吃饭。”
“明天没空。”
少薇没问“后天呢”,静了几秒陈宁霄先说了:“后天可以。”
“后天我有工作。”她没像告诉梁阅的那样详细。
也许是因为,动向报备只用给最亲密的人,比如男朋友、老公,而非好朋友。
好朋友,甚至不足以写到紧急联络人那一栏,也不能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陈宁霄想到这一点,消沉沉寂的瞳孔缩了缩。
“行,那就等你忙完。”
他也不像之前那么关心她的事业和拍片计划,因为总怕她在外面太拼,遇到危险时找不到人。
一时竟没话了,但谁也没挂电话,只余呼吸回响,响在彼此的耳畔。
她的呼吸很浅,偶尔凑近讲话,会闻到某种清甜。
密闭的空间,空气因子里吸饱了潮热和烟草气,现在加上了男人的沉重深呼吸。他当机立断调整手机角度,将收音处从自己鼻尖捺下。
西装裤下,阴影笔挺,布料没有弹性,绷得他疼。
陈宁霄眸色深沉地盯着自己某处,眼里浮现出了不可思议与自我摒弃,在这浅显浅薄意识之下的,是无穷无尽的、和外面夜色一样浓的欲,翻涌着。
少薇半天没等到他说什么,只好识趣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很晚了,那就先这样。”
她不会知道,隔着几道墙的男人,闭上眼靠着墙压抑了很久,眼前浮现的,居然是她十六岁那年,与她在海洋馆餐厅对视三十秒的自己。
那时起身就走的他,究竟是觉得人类无聊,还是惊恐心动强大?
……在漆黑隧道里牵住她手的那三十秒,究竟是要确定自己没有心怀鬼胎,还是在成全自己的心怀鬼
胎?
第72章 第72章摄影师
一落地平市,贴近热带独有的那股闷热潮湿就扑面而来。
陈佳威跟她先后脚航班,少薇提了行李等了会儿,蹭他的车一起去时装周所在场地。
平市时装周刚起步,但这里有深厚的服装外贸传统,背后也有政府大力支持,因此影响力崛起迅速,加上这几年电商飞速发展,许多设计师品牌、工作室如雨后春笋般冒尖,在线上渠道取得不俗的业绩,而落地的第一环就是一场有规模和业内关注的发布会。
今年平市时装周已到了第四届,品牌档次、出席的嘉宾和时尚媒体都有了质的飞跃。通过陈佳威牵线而邀请少薇掌镜幕后的,是这两年的女装黑马「尹方」,由同名主理人尹方操刀,她毕业于颐庆大学服装设计专业,给少薇机会多少也有看校友面子成分。
别克商务车从机场驶向宁市CBD,平芜进繁华。
尹方在场馆入口处迎接两人。秀场正在布置,身后钢筋架摆了一地,工人扛着钻头钉枪进进出出,一旁背景墙倒是已经绷好了,是品牌「尹方」的当季海报。
尹方开门见山:“我这小牌子,刚起步,秀场玩不了什么概念和花样,能安安稳稳地把秀办完就行。昨天下午刚排练了第二次,全程二十分钟。秀场直击我上大学时最喜欢看,RichardAvedon1955Dior高定,森山大道东京大秀……拍得好,带品牌二次出彩。”
陈佳威听出来尹方意思,脸色挂了挂,半开玩笑:“你挺敢想啊,请森山大道的钱够请几个少薇了?”
“这不是看我们crena女神刚一出道就一鸣惊人嘛。”尹方恭维,“而且你那组城中村策划,未来感和我这季很搭。”
尹方锐意进取,步调一直和国际看齐。她的这一季大胆应用金属光泽感面料、数字化印花、生物分子抽象图案以及垫肩、斜裁、立体几何拼接等等,风格极具未来冒险精神。少薇的那组图,让尹方看到了自己借力打力的可能。但在时尚圈,少薇是籍籍无名的素人,她却收到了知名风投人的名片,地位本就有差,将自己的有求于人巧妙转换为对素人后辈的提携照顾,是商人的基本技。
少薇对他们你来我回的推拉揶揄反应很淡,既不受宠若惊,也没得意忘形,而是语气寻常问道:“下一场彩排什么时候?”
“后天上午,到时候场布也完成了,带妆排。”尹方道,“刚好等下你也可以去见见秀导,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
国内数得上名号的秀导尹方自然用不起,但请的这位王导也不是没来历,履历上挂着某届国际运动会及春晚执导的履历,是这次时装周主办方推荐的御用秀导。尹方刚开始也有点狐疑,不过对方给的场布概念可圈可点,将她的当季主题比较好地落地成了秀场叙事。
陈佳威还有品牌要见,先走一步,少薇没顾上吃饭便去见这王导。
王导原本喊她去酒店客房,少薇拒绝后,他挪到了餐厅。少薇到时,他正吃一碗红烧牛腩面。等她自我介绍完后,王导头也不抬吸溜面:“我知道你,你那组片我看了,还行,小年轻喜欢,ins风。”
少薇:“……”
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街头人文摄影还有ins风。
王导接着对她的作品发表了一通见地,诸如布光粗糙,模特僵硬,构图不够有冲击力等等,一边把平板电脑递给她,给她看自己之前秀场的一些图。
135mm+24mm,横平竖直,适合当网易或者360之类门户网站时尚栏目通稿的配图。
她递还回去。
“就得这样,大气,衣服还原。”王导总结。
少薇嗯嗯点头,肚子叫,神思已游到外面那家椰子鸡饭店里。
王导接着问:“你用什么设备?”
尹方给的酬劳不算丰厚,但既然是第一笔商单,她六成都花在了租设备上。
“徕卡M系列,索尼A1,还有一台禄来双反。”
“哦……”关键词成功触发,王导回忆道:“前段时间徕卡俩签约摄影师请我吃饭,其中一个还是马格南的,让我多介绍活动给他们纪实。”
少薇这里关键词也触发成功,马格南?她立刻抽回了思绪:“哪位?”
“叫李什么……”
少薇又开始走神。马格南唯一的华人摄影师姓张,美籍华人,名望比当年她看的那场展的主人奥叔更胜,应该不需要别人介绍“活儿”。
“怎么,你对马格南感兴趣?我能引荐你过去。”王导抖腿。
少薇微微笑了笑,苍白的脸在窗外阳光下有某种水头很足的玉的透明。
早上乘地铁到机场,梁阅果然在值机处等她,陪她值机托运,又一路送到安检口,告别前问少薇要了卡号,要给她打那十万,同时将她和一个中介拉成了个三人小群,让她把条件跟中介说,这就启动开始看房源。
梁阅好像比陈宁霄还不善言辞。跟陈佳威比起来,他们都很吃亏,少薇设想了一下倘若他们三人一同追一个女孩子,陈佳威应该是胜出的那一个,陈宁霄虽败,但他拥有得多,梁阅是最吃亏的。想到这里,少薇目光温柔地垂下来,脸上莞尔,极美。
对面王导的吸面声停了,含着一筷子面,目光直在她这一抹恍惚中。
早春的玉兰,厚实孤迎春的白,灯盏一般,月亮亮在大白天。
她未曾设想自己是那个被追的女孩子,用旁观的视角看,为梁阅隐痛。人生经验塑造了她,令她总第一时间将关注和同情给予那些角落里未曾被光照过的人,摄影时也是如此。
意识的流动时而不经意,时而经意,经意时,少薇猛然从这漫无边际中抽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思索的是梁阅,而非陈宁霄。
她已经不再想他,至少不再时时刻刻。
王导还在跟她说马格南,又扯到了年轻时去麦昆秀场如何和秀导谈笑风生,但无论他怎么起劲,发现对面女人都是这幅定力极佳的微笑。
这是她在纷繁街头蹲守光线与决定性瞬间所修炼出来的功力,脑子里天马行空,表面却纹丝不动,在那个决定性瞬间诞生时,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举相机取景按快门——不假思索,然而精准,如本能。不过,在面对王导这样的男人时,这种定力或者说无动于衷无疑是冒犯和挑战。
他扔下筷子,抽纸巾抹嘴,大咧咧往靠背椅后一躺:“那行,对你没别的要求,拍照时别干扰模特。”
“什么叫干扰?”少薇问。
“别让他们配合你摆pose,拿道具。”王导严肃道,“秀一旦开始,音乐、烟雾、灯光,严丝合缝。”
少薇毕竟没拍过秀、去过秀场后台,被他唬住,认真记进心里。
跟王导聊完,她左右无事,去陈佳威的彩排现场。
陈佳威咖位大,让助理径自领她到后台。
一屋子的男模。有穿了衣服的,和没穿衣服的,有正在穿衣服的,和正在脱衣服的。
助理见怪不怪,笑吟吟说Brett是领开领闭,在那边跟秀导聊反馈呢,等会儿就回来。
少薇出门相机不离身,问:“能拍吗?”
助理回:“拍呗,模特们没意见就行。”
少薇掏出那台禄来双反。后台的男性**过于狂野性感,数码相机出来的质感令她觉得欲重,腻,胶片的颗粒感可以冲淡。开拍前,她礼貌问了一圈模特,征询同意,目光淡淡。
刚刚还旁若无人的男模们纷纷脸色一变找长裤穿,一连串的“我草”。
现场其他工作人员都笑得东倒西歪,少薇举着相机,无辜地耸了下肩:“摄影即暴力。”
这些身体精壮结实、五官深邃如雕刻的男人们着急忙慌找裤子穿的场面,在35mmF2.8的镜头下构成了有趣、荒诞而极富动感和冲击力的画面。
陈佳威的助理在一道幕布边看着,本来也是逗趣,看着看着,却把目光投到了摄影师身上。
很奇怪,她的动作称不上娴熟,但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好像拿着相机的她,拥有了动作或科幻电影里的“子弹时间”,时间的缝隙被她拉长了,取景,测光,调快门,左手旋钮对焦,右手摇摆过片,十二张后换胶卷……一道道的闪光灯、机械快门声,主宰了这一场域。而身为主宰者的她,沉默,专注,抿着一双唇,没表情,却让人觉得愉悦。
发丝从耳旁吹落,少薇停了一下,抬手飞速绑了个松垮的低马尾,套在外面的格子衬衫袖口挽到了手肘,很宽松地拢着里面纤细的穿着白色吊带背心的身体。
陈佳威和秀导一块回来,还没走到秀导马萨便问:“这么安静?”
跟王导不同,法国人马萨是真正的高定秀导,四大时装周履历丰厚,手握数场蓝血经典秀场,他主导的这一场秀,是平市本届时装周的首秀王炸。
到了后台,谜底揭开。
“这是谁?”马萨问,“谁允许她在这里拍照?”
助理瞬间紧张,没授权的人像照不能发布,这是摄影师默认要守的规则,大家都懂,所以她也知道少薇就是拍着玩儿。但搞时尚艺术的多少都有点龟毛,且越是咖大就越龟毛,谁知道这触到了他什么逆鳞。
陈佳威咳嗽一声,担了下来:“这是我朋友,不懂事,拍着玩的。”
马萨面孔严厉:“我看她的操作,可不像是拍着玩的。”他打了个响指,示意身边一人去叫少薇。
少薇还在拍。
因为更高权力(秀导)的介入,这些模特身上诞生了更有趣的微表情和动作变形,是太好的主题和素材。
被叫停,她茫然了一下,瞳孔从某种异次元回神,跟陈佳威对视了一下,走到这个高大清癯的法国老头身边。
“你拍了什么,给我看看。”马萨示意。
少薇示意了一下:“抱歉,胶片机。”
陈佳威立刻打圆场:“她就是拍着玩儿,胶片冲洗出来且等呢。”
谁知马萨与身边助理交流几句,让助理给了她一个邮箱地址:“马萨想看你刚刚拍的,等你冲印转数码后,麻烦发送一套到这个邮箱吗?”
少薇挺淡然:“如果触犯到什么的话,我可以现在销毁这些胶片。”
马萨问她用中文说了什么,少薇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没想到这老头脸色颇感兴趣地一变:“你真有意思。”
他让少薇留着,销毁还是如何,等看到成片再说。
没人想得到,这组她无所事事时随意拍下的彩排幕后,成为了中国时尚届纪实摄影的一组里程碑式作品,并在很多年后创造了这一类别拍卖的记录。这是后话。比这后话更早一些的后话是,陈宁霄后来也看到了这组图,冷哼着把图里的男模们挨个关注了过去。投资圈怀疑他一夜之间改了性向,……只有少薇知道自己一夜之间腰快断了。
送走老头,陈佳威捏了把汗,他先是把助理骂了一通,继而跟少薇说了这人来头,最后打包票让她别怕,出什么事儿他担着。
一套丝滑小连招,少薇抿唇笑了笑,想到刚刚想的梁阅、陈宁霄与他的天壤之别。
陈佳威见她笑,警觉问:“笑什么?”
“你厉害。”少薇真心实意。
“哪种厉害?”陈佳威接着改口问:“跟陈宁霄比呢?”
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比。少薇漫不经心:“你厉害。”
陈佳威满意了,问:“他晚上带你上哪儿吃饭?”
“啊?”
“他也在这里,你不知道?”陈佳威意外,“这次时装周用了最新的科技,所有品牌的新款都能在现场进行AR试衣。这个公司陈宁霄是投资人之一。”
“他……”少薇思绪一下子变乱,“他没告诉我。”
陈佳威嗅觉灵敏:“闹矛盾了?”
“没呢。”少薇勾唇笑笑,“大家都有事忙,怎么可能什么行程都知道。”
陈佳威恍然大悟:“你说得有道理。”
继而总结陈词:“你不喜欢他了。”
他很希望这句判定能让陈宁霄当场听到,可惜陈宁霄没可能出现在这种后台。
少薇将禄来胶片机收进皮套里,动作小心细致,过了好一阵子,忙完了这些,她抬起头,“嗯”了一声。
她后面两天也没见到陈宁霄,也没主动联系他。
是经过了陈佳威所谓的那个科技展厅,里面人潮涌动,似乎有什么特区领导来视察。陪伴在领导身边的一道背影,很商务的蓝色西服套装,笔挺,肩宽腿长,步伐鲜见与旁人不同——他有他的气度。
少薇背着相机驻足,见他从重重人影中走过,往前走向自己的工作场地。
翌日早晨的彩排,王导勒令她不许进入模特的换装动线中,少薇不知道他这么强调这点干什么,这又不是必须的。
那天晚上,秀场外下起了小雨,「尹方」落地的第一场发布会于七点半正式开始,台下坐着前来考察的风险投资人、时尚编辑、买手、VIP客户及小明星们。
少薇却拍尽了后台的服装助理、一脸凝重的尹方、静默等待候场的模特,以及随时待命的安保和保洁人员。后台穿衣镜和补妆镜勾成了时空的橱窗,台前与幕后经过双重曝光建立了对话和链接,延续的是她那组城中村企划的初衷。
拍废了。她心里有一道冷静的声音,但取景构图时却没有一丝迟疑。
这绝不是尹方想要的画面。
她如此冷静,甚至在自我否定时,在UV镜上抹上了水雾,模仿外面下雨的氤氲效果。
时尚纪实,从入行到被扫地出门。
她深呼吸,手平稳,步伐轻而匀,睫毛下的目光无一丝胆怯,双曝、慢快门、动态失衡……技巧与主题的完美匹配。
——这组拥有着潮湿情绪的组图,让「尹方」成为了本届平市时装周唯一大破圈层的品牌。
第73章 第73章一更(合租)
「尹方」大秀结束,按例之后是afterparty,对要打入时尚圈的人来说,这种活动才是收发名片当掮客攒资源的重点,但少薇将相机一挎,跟尹方告辞。
秀中出了些岔子,领闭模特身上那件古希腊风斜切捏褶连衣裙——褶是由别针临时固定的,临上台前松了,后台一片人仰马翻,王导捏着对讲机咆哮,服装助理冲上前去,尹方本人捏着褶手抖,模特则一脸快哭。王导知道那时候闪光灯闪了数下,肯定都被拍了,道别时,他命令少薇将他画面都删掉,他不授权自己肖像。
少薇很干脆的一声“OK”。王导不知道她这籍籍无名的女人哪来的底气在这拜高踩低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圈子里装淡然,再独特的美貌也无法抵消掉看她的不顺眼了,等少薇一走,他立刻对尹方道:“这妞不专业得很,镜头也不知道对准哪里。”
他估摸着少薇交不出什么好片子,因为有他丑话说在前头,她确实把自己活动范围收得很窄,也没让模特配合她摆什么pose、拗什么概念——比如常见的在镜子上用口红写品牌名。
少薇下榻的酒店是尹方让助理定的,普通三星标准,但她不挑,过去出国时她是个十足标准的沙
发客,顾名思义即蹭住陌生人的客厅沙发,靠着这样的旅行方式,她才完成了自己在美洲的游历采风。
到了酒店门口,却见梁阅身影。
少薇吃惊:“你怎么来了?”
“这里在展一个AI视觉交互项目,公司临时决定派人来看看。”梁阅指指旁边一栋高楼,“我住那边。”
话没掺假,除了省略了个细节——这种新项目原本不需要他亲自来观摩,这次听说了目的地后,他是主动请缨。
少薇调侃:“哇哦,差旅居然是五星标准,贵司还招人吗?”
梁阅见她心情不错,便也跟着笑:“你的专业够呛,但可以让你蹭住。”
也是心情松快到得意忘形了,话说出口方觉不妥,想着怎么打圆场,少薇却一笑置之,直接换了话题:“你刚落地?吃饭了吗?”
园区附近的饭店虽没涨价,但每一家都爆满,少薇建议走出去吃,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把相机放了。
梁阅跟着她上楼进房间,少薇直接把相机放到床头柜上,将储存卡拔了出来,跟笔记本电脑一块儿收进帆布袋里,打算等会儿吃饭时先把照片导了。梁阅环视一周:“没保险箱?”
“没。”
“这些设备加起来多少钱?”
“二十几万?”
梁阅似笑非笑:“这你也放心?”
有些事经不起琢磨,一想进去就该疑神疑鬼了。少薇回忆了一下,确实,这些设备平时她都不离身,还没单独放在这房间里过。
见她踌躇,梁阅道:“放我那里吧,我房间有保险箱。”
反正走过去近,少薇接受了他的提议。
五星商务酒店门口,豪华车将贵客迎来送往。
梁阅:“听说这里住了很多明星和模特,所以安保比平时更严。”
旋转门的玻璃被擦得纤尘不染,灯光橘黄洒金,远远看去,像旋转木马。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莫名有童话里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味道,故事的一笔结局。
陈宁霄坐在奔驰车上,迟迟没下车。
司机没敢催,不知道他是醉得深了,还是有别的想法。这么年轻的大老板么,市里的座上宾,岂是他能摸透的。
他只知道从后视镜里觑过去,后座的男人端坐得近乎僵了,面容隐在门廊灯光照不及的阴影中,薄唇抿着。
少薇跟梁阅进了房间,将相机小心收进去。密码是用户自设,四位数,少薇未经思索,指尖代替她决定答案。
0725.
她自己生日在2月11.梁阅沉默,不动声色道:“0725,记好别忘了。”
“不会,这是——”少薇的脱口而出演变成戛然而止。
“谁的生日吧。”梁阅不知是体贴还是聪明,没给她深入的机会。
少薇点点头,“走吧。”
出了电梯,电话声响。看着来电,她心跳漏拍。没理由不接,便接了,语声平淡,但有一抹下意识的温柔:“喂?”
电话那端陈宁霄的声音有一抹异样的沙哑:“在哪?”
“在平市呢。”
“我知道,我也在。”陈宁霄顿了顿,“忙完了吗?出来吃饭。”
他的视线越过贴了深色膜的车窗,投向窗外。还是那道旋转门,并肩而出的两道身影很配。为了照顾她说电话,梁阅的脚步慢了一些,垂眸注视她,神情绷着,有股忐忑。
陈宁霄眯了眯眼,轻描淡写地加了码:“我在时装周园区,你应该刚结束?”
少薇脚步果然迟疑下来,背对着旋转门望了眼梁阅。
前几天面对王导时的那些胡思乱想又跑了出来。梁阅大老远跑过来,一落地就找她,她怎么忍心放他鸽子?况且人也有先来后到。少薇定下心,“不了,我约了别人,你早点休息。”
怕陈宁霄再改时间约她,她匆匆地挂了电话,而后抬起头,冲梁阅抿唇笑了笑,带有安抚。
司机扶着方向盘,试探地问:“陈总……?”
“停着。”陈宁霄闭目,“就停这里。”
司机今晚上就伺候他了,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待了半天,下了车去抽烟,给家里人打了通电话,嘴里嘀嘀咕咕。有高档床不躺非在车上睡,有病么不是?
他不知道,车上的人远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高深莫测——他一分一秒都没有睡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就这样硬生生待了一个半小时,直到司机提醒了一声:“回来了。”
后座的男人保持着两手揣在西装裤兜里的搭腿坐姿,无人知他指尖神经质地抽了一抽,有一股直抵心脏的痉挛,令他难以忍受地皱紧了眉心。
他没睁眼,开口的嗓音沙哑:“几个人?”
“两个。”司机斩钉截铁,都有些咬牙切齿了:“两个一起回来的!”
嗐你早说是蹲这儿抓奸呐!司机屁股在驾驶座上挪了挪,身体都更笔直,一路目送,脖子拉长。
要发了?他热血沸腾,多少司机就是靠这种事成了心腹发家的!
那一刻泵进心脏的痛,瞬间麻痹了陈宁霄的四肢百骸,痛得他手足无措,痛得他难以置信。他死死咬着牙抿住唇,掐紧掌心,呼吸停住,继而缓缓地睁开了眼。
还是旋转门,两道背影有说有笑。
这六年里,要说她毫无变化是瞎子,但在陈宁霄的眼里,现在的她和当年坐在那人单车后座上的少女别无二致,都是那样的满心满眼、心无旁骛。
陈宁霄不知道自己目光看着古怪得骇人,一种非有机体质的冷静漂浮在他的眼眸。
像深海上石油泄漏,黑色封印侵蚀了底下的所有色彩,也一并吞噬生机。
“陈总?”司机只等他一声令下了。他有经验,知道怎么做才最体面,因此更急着证明自己。
一直到两人背影被那明亮梦幻得刺眼的水晶灯灯辉吞没,陈宁霄才转过了眼。
他看上去无动于衷极了:“开车。”
少薇脚步轻快神情轻松,刚刚吃饭时她和梁阅一起看了中介推过来的五套房源,都很不错,她打算一回颐庆就拉上尚清一块儿去看看。
“说实在的,你什么时候办事这么靠谱了?”
梁阅挑眉:“我高中时,不靠谱吗?”
“那时候又跟你不熟。”少薇歪了下脑袋,很可爱。
梁阅勾了丝唇。确实,他和她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未知,比如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更喜欢猫还是狗,生理期会不会痛每天几点睡觉房子更喜欢带院子的别墅还是大平层,但是,他们已经被命运联系起来了。
“现在也不熟。”梁阅望进她眼底,“但没关系,一切再开始都来得及。”
这一时刻的氛围实在古怪,少薇心跳一慌,扭头蹲下身去开保险箱。
0725……0725……她闭上眼,莫名觉得心脏深处有某种被撕裂般的痛。
那是一种她已决意丢下什么保全自己,却在担心自己决然的背后有一道等着她、注视着她的身影的痛。
想什么呢?陈宁霄,什么都有……也从不缺她。
她谢绝了梁阅送她回酒店的提议,自己下了楼。出门时,喷泉环岛边已不见奔驰。
翌日一早,少薇飞回了颐庆。
秀场的数码照片她只是稍作处理,之后便打包发给了
尹方。至于马萨那老头要的胶片少薇暂时没空顾上,她还没在公寓里布置暗房,随便拿外头冲洗不是她的性格。她做事稳,慢腾腾地惯了,什么事都有耐心等,倒是马萨的助理发过一封邮件催她。
一确定尹方已收到附件后,少薇就去找尚清。
店长阿德对她和善,听闻她要借尚清出去看房子,二话没说就同意。
“这是第一套,中介已经在那边等我们。”少薇给尚清看地址。
尚清一看,就在两公里外,问:“你要搬这儿来?”
“嗯,”少薇坚定点头:“离你近点儿。”
“打车,公交?”
“你不是骑电动车吗?”少薇念出那句广告词:“爱玛电动车,爱就马上行动!”
尚清一笑,带她去一旁人家的后院拖出电动车。粉红色的实在扎眼,少薇愣了愣,被凌空抛过来的头盔砸得额角一疼。
“对不起对不起,”尚清都没顾上捡头盔,首先去看她额头,“没破吧?会不会肿?”
少薇呆愣愣地看着她:“有天下雨……”
尚清抿住唇,慌忙地背过身去捡头盔。
“是你对不对?梁阅撞的是你。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遇上了却要装不认识?你那天没认出梁阅?”少薇往前跟了一步,那模样像个追大人的留守儿童。
“别告诉梁阅,等下他找我要补漆钱。”尚清嬉皮笑脸,帮她扣好头盔,继而跨坐到小电驴上,一歪脑袋:“上车!”
少薇抬手蹭了蹭眼睛。
尚清骑车还是那么风驰电掣,不守交规。不过现在全民开展道路安全守则,电瓶车车主是重点关照对象,隔段路就有交警,每当瞥到穿制服挂简章的人时,尚清的速度就会慢下来,甚至莫名地调转车头,换一条路走。
少薇跨坐在电动车后座,两手紧紧环着尚清的细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下巴很尖,她肩膀也瘦得只有骨头,于是两个人便都有点疼,但谁也没说什么。
“你很少坐电动车了吧?”等红灯时,尚清从后视镜里找少薇的双眼。
“嗯。”
“梁阅每天送你上下班么?”
“啊?”
尚清便懂了,他们没在一起。
奇怪……爱就马上行动,梁阅这么不懂?他应该去爱玛的专卖店里转转,多听听这铿锵有力的一句。
“没事儿。”尚清拧转速到底,“走了!”
那天跟他们相认后,第二天上班,阿德问她是否会跟那个高高清隽的男人走,把尚清问得笑不停,鼻涕泡都冒出来。“你别逗我,这么优秀的弟弟,我是什么人呐?”
阿德店长担心地看着她,“你老是这么说,让喜欢你的人怎么办?”
到了小区外,中介已在等候。先跟少薇对上号,道:“今天要看的五套都约好了,要是今天能定,我能给房东讲讲价。”
如此便紧锣密鼓地看起来,几套房子都在方圆三公里内,到市中心也比少薇自己那套近一些。都是正规的居民区,闹中取静,楼是略老,但中意的几套都有进行户内翻新,步行距离里公交、地铁、菜市场和商场一应俱全。
尚清偷偷拉过少薇:“你怎么都看两居室啊?你一个人住,多浪费。”
“我需要一个暗房。”少薇没声张。
尚清不懂暗房是什么,但也尊重她的决定。
一直看到了下午两点,饭也没顾上吃。刚好有家德克士,少薇请尚清吃。
“姐你喜欢哪个?”
“第二个在五楼,没电梯,爬上爬下比较累,不过格局最方正,采光也好。第五个也不错,在小区中心,离马路远,家具是朴素了点,不过包宽带。”
“咱不图便宜。”少薇说,又很快改口:“能来看就都是在预算里。
尚清吃完,把眼前的餐盘和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思索着:“第二个吧,爬楼梯当锻炼了,有的老小区那电梯还怕故障呢。”
少薇很喜欢看她做决定,爽快利索,能让她看到她以前的模样。
“不过这毕竟你住,你说了算。”尚清趴下身子,轻声问:“多钱一个月?”
刚刚中介防着她似的,一个数都没透露。
少薇早有计划,按实际的少报了两千。
既敲定,她便跟中介说了,尚清让他跟房东磨磨,“她都年缴了,让他包个宽带费呗,或者每个月便宜100.”
中介苦笑:“姐,他这已经在原来报价上让了二百了。”
少薇给他使眼色,中介便还是去打了通电话,甭管结果如何,他一律说:“房东同意了。”
“哎!这才对嘛!”尚清神采飞扬,得胜的姿态对少薇道:“我跟你讲,你年纪小,没社会经验,最容易被拿捏。”
中介怪烦她地睨了她一眼,摇摇头走开了。
少薇高兴而用力地“嗯!”一声,“幸好姐你跟着来了,给我一年省了一千多呢!”
“是啊,”尚清心满意足,面带微笑叹出一口气:“那时候给你凑两千多难啊……”
说完,她忽地慌乱,偷偷睨少薇脸色。
她怕呢,怕她觉得她是故意提这些老黄历,好携恩图报。明明没这意思,却怕她觉得她有这意思,不知是菲薄了自己,还是看低了少薇?
为了这么一个小点,尚清直到傍晚道别时还在惦记,解释道:“我下午说之前那些,没别的意思。”
少薇面色淡淡,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姐,你跟我见外了。”
“哎……”尚清笑叹,转身上楼,仍没请少薇来参观看看。
今天那些光线明亮的房子真像遥远的理想。她躺上下铺,铁架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咯吱咯吱。
第二天,少薇就带了水桶脸盆拖把和各种清洁剂消毒液过来,着手打扫新房子。这儿的房租她和尚清四六分,因为她要占一小书房作暗房。尚清的那四成里,由梁阅支付三成,剩下一成到时候骗尚清来合租时让她自己付。
陈宁霄知道她搬家的消息时,少薇还剩最后一趟车的东西。
第74章 第74章二更(相亲,无拍门)……
少薇东西不多,找搬家公司不划算,于是零碎东西便打包了后自己坐地铁带过去,路上狼狈吃力自不必提,但旁人侧目于她来说无关紧要。最后一趟,梁阅从平市结束了考察回来,帮她装车。
“扣了我一个月的押金。”少薇忍痛。
“这些家具,怎么处理?”梁阅问。
都是之前搬进来时陈宁霄送的,他这人做事说一不二,也不留余地,把公寓原来的那些都给替代掉扔掉了,以为她至少会住个一年半载,谁能想她搬得如此迫不及待。
“跟管家商量过了,没办法,只能留在这里。”少薇目光一一留恋过这些一眼便知不菲的实木家具。
“好,”梁阅干脆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陈宁霄到门口时,刚好听到这一句。门敞着,他脚步微顿,继而顺着玄关往里走了两步。屋内一片翻箱倒柜又空空,一派即将人去楼空的景象。再往前,便看到床边相对站着的两人。白昼柔和,也是副好景象,但陈宁霄觉得不如那天旋转门外刺眼了。
“搬家?”他出声。
少薇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来,瞳孔中他的成像与心中有些微对不上。
他瘦了一些……脸上那股锐意、游刃有余的神采沉寂了些,倒像是回到了少薇刚开始认识他时,他那种心不在焉、漠不关心的沉寂与淡然。
“陈宁霄,你回来了啊。”
她其实数着日子,以为他行程应该跟梁阅同步。梁阅今天刚落地就来帮她搬家,陈宁霄应该也没什么空,便没联系。
陈宁霄点点头:“最近比较忙,叫你出来你也不出。”
他口吻寻常,似寒暄。
少薇站在那片白光里,“对,最近是事比较多……”
她有种遥远的茫然,脸上神情也留白。
陈宁霄手抄进裤兜里:“我叫个搬家公司帮你们?”
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你们”,但特意纠正的话也显得较真,阻道:“没事,这些大件的得留在这儿。”
陈宁霄似乎是怔了一下,没追问,只说:“决定了就好。”
“陈宁霄,上次那件事还没谢你呢,你有空时告诉我?”
“小事。”
梁阅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这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上一次在停车场,他还是那么寸步不让尽显刻薄,像在慌张却又斩钉截铁地捍卫什么,但今天,好像什么都结束了,他对一切都温和疏离。
少薇忍不住问:“你今天过来干嘛?”
“刚好经过,估计你在家,来碰碰运气。”陈宁霄勾唇哼笑一声,“也算碰上了。”
少薇莫名觉得心口窒闷,有喘不上气的征兆,心脏跳得直顶嗓子眼。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话跟着话:“嗯是呢,晚点来我就走了。”
陈宁霄哂笑,但不冷漠,没说话,勾抿薄唇静静地看着她。
已经晚了。
也不知道确认自己的心意怎么会这样难,毕竟他如此聪明,又从小修炼了一双能径直看透人的眼。人说医者不自医,大约是一样的道理。
陈宁霄回首过过去六年。
并非对自己不了解,清晰地看到了几个台阶。
第一个,是关心她是否病中有好
好吃药,问了一路终于到了楼底下,审查她每一板药盒的日期和制药厂、国家批文。
第二个,是得知她被有钱人懵懂无知地豢养后,为她早已定好的西班牙行程,几次三番。说不去是为她,后来到了机场也是为她。
第三个台阶,是冥冥中觉得她招架不了那些事,包了机专程回国。司徒薇在飞机上问,你什么时候跟陈佳威这么好了?他闭目养神,佯装懒得回答这个问题。舷窗外电闪雷鸣,照出他心底某一刻的静,知道是为她。
第四个呢?颐庆到北京并不经过济南,大年二十九他也有很多给她送生日礼物重要一百倍的事情要做。
……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拧着跟自己过不去?早就对她对己对身边人承认了她的特殊,以为这就是交代。以为一个“特殊”,就能扫垃圾一样把所有看得清看不清、看得懂看不懂、想懂不敢懂、该懂抗拒懂的情绪都扫进簸箕里。
没人教过他,人的心很大,感情世界也很大,不是簸箕,不是垃圾桶。爱很精细,分门别类,不同的爱,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也没人教过他,爱情不一定全然是恶。
前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接待国部级领导时也硬生生撕开道口子,想她。
她在他身边待了六年,所有人都接收到了他对她特殊的信号,却未曾再进一步。那些人看她,未曾歆羨,只有怜悯,因为知道他和她就到这里过了。
她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那场雷雨下,黑发打湿蜿蜒她鬓角,她说的那句“得陇望蜀”,他蓦地悟了。
想到此,他从政要身边告辞,撑着墙缓过这一阵心脏的绞痛。给出了所有有关“爱”的待遇却不说爱,也是恶之一种,这问题刁钻,不怪他这么晚才想通。
只是说来可笑,目睹她和梁阅进酒店的那一幕,酒精和褪黑素恢复了效力,他能睡着了。之前反复做过的那些恶劣的白花花的梦,他不再焦灼地渴望里头那张男人脸是自己。
他今天来,是想好好地找她吃顿饭,聊一聊过去和近况,告诉她他学会什么是“正确地当朋友”了。
三人一起下楼,在地下停车场告别。
陈宁霄说:“新家地址发我一个,我叫上乔匀星和陈佳威一起给你暖房。”
少薇上了车后编辑信息给他。车子先他一步开出地下掩体,外头日光摇摇晃晃。奇怪,梁阅开车明明很稳。原来是她自己头晕眼花。只好求生般紧紧闭上眼,掌心贴合心口,呼吸短促。
梁阅侧眸瞥她,关切:“怎么了?”
“也许这几天太累了。”
搬进新家后的一切都很顺畅了,布置好暗房,洗了马萨要的那些照片,转数码后发送邮件。尹方对她拍摄的照片果然不满意,认为没有突出品牌设计感和调性,扣了一半的工钱,但仍要求少薇按原合同在她大号发布,并同步ig。
少薇发布了那组,艾特了「尹方」官号,商务性的文案一句没写,发完后即丢开了手机。
晚间,「尹方」登上了热搜。
再晚些,crena女神的词条也上热搜了,那组照片迅速冲上了24小时热门榜。
对于很少关注时尚,认为走秀就是名模走路,对时尚周的印象是一堆毫无实用性的奇装异服,或者时尚达人妖魔鬼怪拿鼻孔看人——对于这些生活在时尚圈外的人来说,那组秀场幕后直击,以有趣的姿态解构了时尚的拿腔拿调或无病呻吟。尹方很快接受了采访,阐述自己设计里的环保理念,给自己抬咖。
隔了一阵来电话道谢,少薇还是那副淡然模样,没自谦也没得意,但问她能不能把扣了的报酬还她?尹方脸绿,又帮忙问,“王导说,能不能放点他的照片出来?”
少薇嘴唇微张,遗憾道:“恐怕不行了,没有进行授权的肖像照我不保留的。”
忙完了工作,她像诱捕小动物,在某个夜晚打电话给尚清,说自己做噩梦了。尚清骑着爱玛披星戴月赶来,陪她睡觉义不容辞。
看少薇睡觉蒙头,她心痛惊愕和陈宁霄别无二致,将少薇的脑袋揽进怀里,很紧。
一来二去,少薇请她过来合租就很顺理成章了。
尚清真搬进来那天,这房子才算人齐。陈宁霄来给她暖房,带了酒,孤身一人。
怕她误会,特意解释:“另外两个都没空,乔匀星在备战双十一。”
“这么早?”
“至少提前半年筹备。”
尚清头一回跟陈宁霄面对面,很有些不自在。要是几年前,她定要卖弄风情戏弄他,不是征服或觊觎,而是生命力的旺盛释放与自然溢出。
少薇帮她和阿德问:“现在做奶茶会不会晚了?”
陈宁霄仔细听了阿德的店,也允诺晚一些可以去店里试试新品。尚清首先自灭威风:“阿德这个人没这么大志向,况且就算开分店什么的,跟我也什么关系。”
少薇奇道:“阿德哥不是你男朋友?你们不是开的夫妻店?”
“哎呦!”尚清一脸无语,“什么跟什么呀,他就是人好。”
少薇:“我看阿德哥对你特殊,还以为……”
陈宁霄把话题回到生意上:“你自己擅长做什么?”
少薇抢答:“美甲。”
陈宁霄沉吟:“中国创业的几个波段明显,未来十年是‘悦己’的波段。美甲店的爆发集中在2015年左右,不过这种传统服务业单价再高,天花板也有限。”
尚清讪笑:“就是,而且我做的也没有特别好……”
“你听说过穿戴甲吗?”陈宁霄随随便便就抛出了一个陌生词汇。
“啊?”
“批量生产或者根据甲型定制,用胶水自己贴,不喜欢了就换。”他三言两语就解释了这一产品的特点和卖点。
“还有这种东西?”尚清稀奇道
陈宁霄一边思索一边说:“最早零几年时就有人从北美引进中国了,不过没有很大的反响,因为那时中国人的消费能力还不足以提供‘悦己’消费。后来美甲业爆发,也是因为消费力上升。不过像我说的,想把美甲市场做到更大,从依赖人力的服务业,转型到背靠工业生产力的快时尚零售是关键。”
桌子对面的两个女孩子:“……”
“我建议你有空考察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做美甲这行的话。要快,现在入局刚好。”
少薇立刻转向尚清,激动道:“姐,你一定要听他的,听他的能赚钱!”
陈宁霄低笑了一声:“消费领域我研究得不深,还是不要偏听偏信,可以再打开下信息渠道。”
赚钱,赚的就是信息差。正如他刚刚所谓的穿戴甲,全国美甲业从业人员何止千万,但谁先捕捉到、并有能力找到工厂、铺货、打开销路,谁就能一马当先。
有正事能聊,两个女孩子都很关注,并且马上开始畅想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三四点。
“如果还想做茶饮,我倒是认识一些主攻这方面的投资人。”陈宁霄提供两套方案。
“关键是产品能打吧?”少薇问。
陈宁霄莞尔,“这是不出错的理由。”
只一顿饭,尚清就把他看到了极远、极远。
他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眼界、能力、野心、格调……他离小猫都太远了。
但他如此耀眼,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姿态是顺风顺水的一切滋养出来的,喜欢这样的人,注定会很辛苦。
难怪高中时的少薇总挂在嘴边的是,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尚清此时懂了,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天堑难越,望一望对面都怀疑那景色是海市蜃楼,不是自己人生里会出现的实景。
“那下周你有空,我请你喝阿德家的奶茶吧。”少薇送陈宁霄走时,这样说。
“来得这么勤,会不会不够‘朋友’?”陈宁霄垂眸,似乎不死心,想从她眼底得到另一番答案。
少薇由他看,眸光澄净:“不会啊。”
接着
她退了一步:“我还有照片要处理。你下周记得来。”
尚清在阳台上看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档可近可远,进退自如。等到上楼,忙了一阵子,尚清将她的发呆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周末时梁阅来了,三人吃饭又是一番不同景象。
梁阅眼里有活儿,吃过了饭,进厨房负责洗碗。尚清在一旁打下手,突兀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什么?”
“你喜欢小猫,从高中就开始吧。”尚清面无表情地说,手脚麻利帮他干着活,“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偏偏他喜欢的这个,是真瞎——或者说眼睛粘在了别的背影上。
梁阅没有领情,淡然道:“不用操心我的事。”
“上周陈宁霄过来了。”尚清神情自若地把碗放到沥水架上,“他喜欢她,你应该也看得出来?”
“他已经放弃了。”梁阅语气转冷。
“是吗?他那种人,死灰也会复燃的,只要小猫还是单身。”尚清背过身,靠着流理台,“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想不想跟她在一起。”
梁阅用抹布擦干净手,没有粉饰自己的心:“我是喜欢她,但……”
真的有资格吗?自私的阴错阳差的待罪之人。
“没有什么但。”尚清从厨房离开,斩钉截铁,顿了一顿,“我知道了。”
看他如此吃暗恋的苦,她于心不忍。三个人,总要有两个人快乐。而他们快乐,她就快乐。
“小猫不是对你无动于衷。”尚清丢下这样轻轻的一句,留梁阅在原地身体震颤,反复吞咽。
隔了一周出差回来,陈宁霄如约来阿德的奶茶店,来品尝这家据说在街坊邻居中交口称赞的正宗台湾珍奶,以及他研发的新品。
亲耳听到阿德对尚清只是家人之情,少薇出了一口气,打趣道:“哎我真是不懂。那天看你要冲出来保护尚清姐的架势,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他们聊的话题很日常,和陈宁霄平时聊的听的不一样。他心不在焉,想的是茶饮值不值得投。
“我懂,”阿德一副过来人,“梁阅对你也一样,我也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爱玛说没有。”
今天是工作日,梁阅不在。
少薇脸薄红,咬着吸管。
“没有的事……”她若无其事地否认。
不敢看对面突然投过来的一道视线,总觉很深、很深。
陈宁霄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放茶杯的手稳住,拿捏成符合他风格的平稳而持重的一声轻磕。
他没说话,怕一张口,心脏趁机跳出来,显得轻薄。
过了会儿,大约是缓而不动声色的两次吐息后,他才淡然问:“真没有?”
“没啊……”少薇终于敢抬睫看他,镇定自若,“我跟谁谈恋爱,难道会不告诉你?”
陈宁霄面无表情:“你搬家也没告诉我。”
“那也是因为……”少薇声音低下去,笑笑:“无所谓啦。”
她喝完了奶茶,去镜子前补妆。
因为她鲜少或者说从不化妆,所以今天一化起来,就让人目不转睛,从巷子走到奶茶店的一路都很受回头。穿得也是郑重的,一条白裙子,腰线收得很好,是她自己买的一身,不是谁送的香奈儿,似乎要表明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意。
少薇站在镜子前,先用口红填好唇线,抿了抿,又用指腹抹匀,技法生疏,胜在底子。
涂好了,她小心地在纸巾上擦掉手指红色,一寸一寸地将裙子往下抚平。
陈宁霄掀眼,从镜子里找她的视线,一股漫不经心:“今天怎么打扮了?”
少薇转过来的那一刻,姿容靓丽到简直让他心跳慌了一拍。
“相亲。”她玩笑道,又在他的狐疑中正了正色:“是真的。”
陈宁霄坐在吧台边的身体有起身的动势。
“尚清姐介绍的。”
陈宁霄又坐了回去。
这个姐姐,过于热心,也过于有保护欲,陈宁霄看得出来,这种保护欲其实也是她内心不安全感的一种投射。她希望用这些行为稳固她和少薇之间的关系。
他懒懒散散,垂眸下来。
冷心冷情不着相的男人,对除少薇之外的一切人事都有股手术刀般的冰和尖锐。
罢了。她对少薇来说羁绊深,如家人,谁人没有私心?最起码她不会伤害她。
少薇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去相亲,也是因为要照顾这个姐姐的心情。
她又能介绍出什么好男人。
少薇满面春风,遏制住心底的难过,看着陈宁霄的无动于衷。
刚刚澄清了她和梁阅,他有波动,她看得到。
可是现在,她又不确定了。
“陈宁霄。”她叫了他一声,“我好看吗?”
“好看。”
“不知道尚清姐介绍的是什么样的人?”她合掌抵下巴,眼里落星星,看上去很憧憬。
不是完成任务,而是当作自己真的走出不再贪图他的第一步。
尚清看着她的那一眼很深:“是一个很配得上你、一定会爱你一辈子的男人。”
陈宁霄皱了皱眉。
他从没想过自己,自己居然有一天看走了眼,看错了人。
那天,他离开阿德的奶茶店,并不知道少薇要去相的那个人,是梁阅。
他甚至提议,“我送你过去。”
第75章 第75章拍门
听说他要亲自开车送她去相亲,尚清忙里出错,把操作台上瓶瓶罐罐碰倒。
少薇走动时那条裙子洁白的裙摆不怎么飘,是端庄的衬衫裙,但更衬得她裙下一双光着的腿纤细、浑圆、光洁。两个膝盖骨圆圆的。陈宁霄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少薇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腿并着,伸得笔直,翘着穿单鞋的脚尖,两手虚握成拳并撑在腿根上,压着裙摆,脸也垂着,说:“那你要顺便帮我把关下吗?”
“什么?”陈宁霄没在听,只知道她声音响了。
“我说,那你要顺便帮我把把关吗?我不太会看男人。”少薇挺认真地说。
陈宁霄疏懒眼皮微抬:“你不太会看男人?之前看上谁了?”
“没,谁也没看上。”少薇四两拨千斤地回,“就是没经验,接触少。”
陈宁霄这次用眼神锁住她:“那就直接按你身边最好的男人对标就可以了。”
少薇仰头,做出思索的模样。
陈宁霄蹙眉,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思考的必要。
“梁阅呗。”尚清接茬,“是不是?薇薇。”
陈宁霄:“……”
少薇噗地一笑:“梁阅确实是我身边
数一数二的男人。”
她留了些余地。
继而回眸,扬唇一笑:“我们陈总也是。”
她太松弛,陈宁霄虽然心情略爽,但心底却铺着隐约一层不安全感。
“既然这样。”陈宁的停顿,心跳渐起,面色愈冷:“那就不用对标了。”
尚清捏紧了抹布,爽快道:“对!那就不用对标了,现成的!”
车子开在跨城区的快速环线上,窗外掠过初夏晴影。
奶茶店后门,阿德叫了尚清一声:“爱玛,你今天很反常,搞了什么鬼?”
尚清嘴里抿着烟,笑嘻嘻:“没什么,推了两个笨蛋一把。”
阿德斜眼:“哪两个?”
“陈宁霄这么年轻有为,当然不是笨蛋。”
阿德沉默:“那个梁阅,不是你喜欢的?”
“哎……”尚清仰头望望头顶那个太阳。初夏午后的太阳是她最喜欢的,明亮,但不刺眼,照着角落,却不令人觉得急躁紧迫。“我比他大四岁呢,哪有喜欢小弟弟的道理?”
“你一看到他,就会特别摆出姐姐跟随便的模样。”
阿德很了解她,大约是比那两个小年轻多吃过几年饭的缘故。有些属于年长者的退缩和刻意推远,只有年长者才看得出。年轻人看在眼里,大概只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会倚老卖老?动不动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真聊不下去。
“以前只是觉得他好逗,板板正正的,看到我晾在洗手间里的内裤都会脸红,还要跟小猫说我不是个正经女人,让她离我远一点。”飘渺出来的烟雾模糊了尚清那双黑亮的眼:“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上过什么学,到处混也觉得蛮好,第一次后悔没好好上学,就是看到他。我就心想毁了毁了,原来读高中能遇见这种人。”
阿德跟着笑了一下。
“其实我知道,那天晚上他冲进来,是因为小猫。”尚清掸掸烟灰:“在里面时也意难平过,后来转念一想,难道有动静的是我房间,他就会视而不见了?不会的,论迹不论心嘛,管他是因为喜欢也好,是见义勇为也好。”
阿德没告诉她,前些天他说要给她涨工资,是因为梁阅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每月发给她,还给了一个梯度涨薪表,意思是尚清在他这儿干多久,他就给尚清补贴多久。
“可怜的孩子。”尚清从靠着墙角的懒懒站姿起身,草草地抽了最后两口烟后将它拧灭,“有些事等是等不来的,自己不给自己争取,还有谁来成全你呢?”
“万一少薇不喜欢他?”阿德冲她背影喊。
“你不了解小猫,不喜欢的,她会很坚定地拒绝。”
阿德懂了,她没赌少薇的喜欢,只赌那个“不坚定”,也就是余地。
奔驰车驶下了快速环线,窗外有些阴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雷雨。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即将登陆,颐庆在锋线边缘,下雨勤快。
进了市区,车速慢了下来。
“那天看到你跟梁阅了。”陈宁霄突然提。
“哪天?”
“时装周上,看到你跟他进酒店。”陈宁霄扶着方向盘,手臂仍然被心悸的那种麻痹感填满。
“你怎么不打招呼?”
“你跟别的男人去开房,我来打招呼?”陈宁霄勾了勾唇,“说什么?注意安全,做好措施?”
少薇耳朵蹭地红了:“神经。谁说进酒店就是要干那种事?那我还跟你睡过一个房间呢。”
“那是我,我比别的男的有定力。”
没兴趣和有定力是两回事,且不能硬转圜,不能把“没兴趣”硬说成是“有定力”,或者更深的……需要用上定力的前提,恰恰是“有兴趣”。
少薇耳朵起先竖得很高,想到这一层后,瞳孔圆圆地扩了扩,耳朵软趴趴了。
“这家奶茶店一般,台湾珍奶这个品类已经做饱和,老板新品开发不够快,也不怎么有进取心。”陈宁霄换话题换得快,“做好社区穿透就好了,拿投资开分店分发加盟,老板会痛苦到恨你的。”
少薇没忍住笑了一下,“你才见阿德哥一面,就看这么透?”
“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哥的?以前会叫司徒哥哥。”陈宁霄又毫无征兆地换了话题。
“……”少薇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但他越漫不经心一分,她心底的难受就越蔓延一分。
她不知道,在知道她和梁阅没在一起的那一刻,这个男人身上的包袱、铠甲就都顷刻间解除。别的男人,随随便便的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男人,一个四处打临工没学历的女人介绍的男人,不足为惧,不足以让陈宁霄心弦为之紧那么一丁点。
驱着车,送她去相亲,他甚至想点开电台放首歌。等她相亲回来,余下的时间自此将都属于他。这是考场上的最后一道附加题,二十分,但简单得让他发笑。
他是提前放下了笔,等待交卷的男人。
约定的地方在CBD一家花园咖啡店里。
陈宁霄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随她一起上楼。
“真帮我把关?”少薇的唇角像是固定住了那种提法,有两根线在提着,让她保持若无其事的笑。
“不是你说的吗?”陈宁霄睨她一眼。
“我只是……”少薇蹙了蹙眉心,因为长发掩着,陈宁霄看不到。
“我只是说着玩的,真带你这么个男人去相亲,我还要不要家教礼貌了?”
何况,如遇良人,要她听他真情实意地说一句,这人跟你挺配,或者这人你可以把握吗?
咖啡厅在三楼露天广场,电梯没一会儿就到了。
陈宁霄随着她一同走出,咖啡厅的招牌立着,门头花团锦簇的,看着昂扬热烈。
陈宁霄停下脚步:“那怎么?”
“你别过来了。”少薇徐徐呼吸,决定给自己体面,微笑:“到底行不行,回头我再跟你商量。”
陈宁霄看着她,说了个“好”,“那就结束时叫我,我送你回去。”
她今天真的很漂亮,也没化多出神入化的妆,只是在脸上随便抹了点颜色而已,却觉得加倍地唇红齿白有神采。
陈宁霄承认,他确实还是有不爽,为这个这辈子他都不会打照面的平庸男人。
“那我走了。”少薇与他挥别,被侍应生迎进去。
陈宁霄看了她窈窕纤细的背影一会儿,方才转身。
无愧于花园咖啡的名声,店内果然花香四溢,处处是玫瑰和绣球,尤加利叶和马醉木增添绿意,转过几重花影,才推门到了户外。
随着对面那道背影映入眼帘,少薇纷杂的念头停滞住,什么都不会想了,只是吞咽了两下,脚步迟疑缓慢。
怎么是他?
但……没想逃。
逃,逃什么呢?
是陈宁霄亲自送她来新开始的。
她对他的爱慕固然是铺天盖地的网,怎么挣也挣不开怎么割也割不断,但他亲自送她的新开始,却原来就是她的求生通道。
想到此,少薇深呼吸,抓紧了手袋——一个像模像样的包,不是帆布袋。
对面那道身影转过来。
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比她更震惊失措。
“梁阅。”少薇无奈地笑叹,“怎么是你?你下午不上班?”
梁阅蹙着眉,深感荒谬:“尚清说……”
“说要给你介绍女孩子相亲?”
梁阅沉默。
“我也是。”少薇隔着几步距离望他,歪着脑袋。
这人才是真的来应付的吧,工牌就随便揣在西装裤兜里,露了点深蓝色带子出来。
梁阅察觉到了她目光,索性将工牌拿出来挂到脖子上,面无表情:“我请假出来的。”
少薇笑了笑,店员请他们落座,她便也坐了,看着她往自己玻璃杯里倒柠檬水。
“没关系,反正也请了,就当休息。”少薇比他自在,“坐吧。我现在回去的话,尚清姐也要失望。”
“抱歉。”
“你也是被骗来的,为什么要道歉?”少薇不解地看着他,“清姐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在这个时刻,梁阅感知到了命运经过时的那阵清风,从一道微乎其微的门缝中涌入。
“我喜欢你。”他斩钉截铁地说
少薇握着杯子的手一紧,但稳住了,没做出动静,只有水纹出卖她的心。
梁阅镇静地与她对视:“我喜欢你。尚清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骗你过来。”
告白像告罪。
少薇微笑叹息:“尚清姐也真是操心。”
“我早就喜欢你,从高中开始。想帮你,想照顾你,想对你好,但那时的我一无所有。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没有一天晚上睡得好,闭眼就是尚清浴血站在我面前的样子。这些创伤,阴影,让我迫不及待想逃离
熟悉的一切,但逃不开你。少薇,我跟自己发过誓,绝不向你诉说我的喜欢,因为有些阴暗、自私、怯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现在不要问我,我永远也会说。我跟老天说,如果有一天我起了向你求爱的念头,就让我再次一无所有。”
不是没有心动的,漏了一拍,足够泛起涟漪。
“刚刚看到你的一瞬间,”梁阅抿唇,英俊的面容上是长时间的缄默,“我心底只有一道声音——”
他掀眼,缓缓启唇:
“就让我再次一无所有。”
经年的沉默暗恋,漫长压抑的守护,在他的双眸中迸发出惊人的火彩,深邃,明亮,璀璨,钻石般。
下午还很晴朗的天,变得阴云密布,咖啡店奶茶店里的人都担忧地望着天色,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陈宁霄不喝奶茶,但因为事关少薇朋友的事业,他在楼下这家最旺的奶茶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抬腕看表一百次。
怎么还没结束?跟陌生人相个亲而已,为什么要这么久?随着分针一圈圈走,陈宁霄的眉头越拧越紧。
脑海中不得不浮现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的画面。可能吗?她那么话少的一个人,对方究竟要多有趣、多有谈腔、多有储备,才能勾着她聊上一个多小时?
也许是出于礼貌,毕竟是那个姐姐介绍的,坐坐就走肯定显得诚意不足,到时候对面一告状,都不好做。
陈宁霄双手环胸长腿搭着坐在奶茶店的奶白色沙发上,一身矜贵一脸煞气与周围格格不入。
云层终于承受不了水汽重量,滴答滴答砸下雨,接着是哗地一下,顷刻雨至,从开合的玻璃门间传来被蒸发出的水泥气。
陈宁霄拨出了一个电话,酝酿出了云淡风轻的开场白。
三楼露台当然也被雨淋了,客人忙着逃进室内,服务生忙着撤餐品桌椅。少薇和梁阅前后跑进餐厅,头发和裙子都被雨点打湿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滑下雨水。
所有人都在躲雨,他们也不例外。但四周嗡嗡皆是人声,独他们这一方安静,对望。
陈宁霄的电话被接起时,她气都还没喘匀。
“喂?”
陈宁霄一声就听出了她的不对劲,愣了一下:“怎么喘这么急?”
“下雨了不是?”
“我上来接你。”
“不用。”少薇将手机更紧地贴近耳朵:“还没结束。你……你要不先回去吧。”
梁阅看着她的湿发垂下来,指尖被一股痒意霸占。他抬起手,帮她将头发撩起,别到耳后。
少薇心乱,未及听清陈宁霄的话,便匆匆摁断了通话。
陈宁霄说他就在楼下等她。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但未知自己耐心竟这样好,竟从天亮坐到天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只有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直到客人渐渐稀少。
直到人声渐渐稀疏。
直到店员在门口竖起黄色警示牌,开始拖地。
到底是什么相亲……这么让她欲罢不能?
“先生,我们这边马上就要打烊了。”店员的拖把到了他脚边,“麻烦您抬下脚——”
在她视野内交叠的那双脚,缓缓地踩实地面,继而站了起来,一言不发阔步离开,留给店内人一道森寒又让人忍不住可怜的背影。
他看着不知道是怒气冲冲还是慌张。
陈宁霄没有拨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电梯边有保安留守,劝导客人走另一侧扶梯,因为即将打烊,这几台直梯也要锁了。
“先生……”
“让开。”
陈宁霄冷冷淡淡地说,在保安的词穷呆楞中走进去,一指揿下楼层按钮。
一出电梯就是湿滑的水痕,刚被拖把拖过,“closed”的牌子挂在玻璃门上。
“我们已经打烊了。”最后当值的店员来解释。
“我找人。”
他面孔没光,莫名灰败,但有种令人畏惧的坚定。
“是客人吗?店里现在已经没客人了。”店员怯生生。
陈宁霄不为难她,但说:“让我亲自进去找一圈。”
这张好皮囊足够有说服力,店员让开,陪他一同进去,还贴心地将灯打开。
所有椅子都被架到了餐桌上,打扫过的地面半干,大厅空无一人,露台呢?露台被紫色闪电照亮,凄风苦雨的一片。
“今天……”陈宁霄顿了顿,“今天有没有人在这里相亲?他们成功了吗?一起走的?”
店员原本就不可能跟他交代,他却反而怕了她的答案,不等她回答就攥着拳转身离开,来时多坚决,走时就有多决绝。
暴雨在狂风中倾泄下来,被雪亮的车前灯照成麦芒似的针尖,都向挡风玻璃涌来。
陈宁霄两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死死望着前方,心绪快得像闪电。
每闪一分,就照亮他心底一分。
今天在奶茶店的一幕幕——尤其是那个叫尚清的女人的一幕幕,都闪回在了陈宁霄的脑海里。
“是个会爱你一辈子的男人。”
“现成的。”
“梁阅。”
梁阅。
是梁阅。
红灯,震怒和惊恐中的男人踩死刹车,车轮毂飞溅出银亮雨水,车如野兽,或者说如车内男人,在斑马线前沉重低喘。
陈宁霄抿着唇,胸膛起伏,目光发死。
他太得意忘形,他怎么会如此得意忘形?就应该在今天下午知道她还在单身时拉住她亲住她禁锢住她,绑住她的手脚封住她的嘴唇蒙住她的双眼让她一步也不能跑去见任何其他人让她一眼也看不到其他人一声旁人的名字都休想再从她口中说出——
察觉到脑中幻想,陈宁霄心口冰凉一窒,却在红灯读秒结束后一瞬也未迟疑地狠狠踩下油门。
他们下午聊了什么?相谈甚欢?互诉衷肠?心意相通?牵手,拥抱,心跳快到一个频率,然后——接吻?
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像下雪,呲——的一声在老旧居民楼下摆尾侧泊入库,砰!的一声车门声响,西衣西裤的男人大步迈出,雨水侵袭入他深色的衣物。
五楼。
转眼而至。
老旧的防盗门闭着,砰砰的砸门声连续不停地响。
天上炸响一声雷,老房子都像是在震,夜色涂抹的海棠花玻璃上雨瀑成鱼鳞。
屋内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少薇刚洗了澡洗了头,头上缠着粉色干发帽,从浴室跑出来,跟尚清对视一眼:“谁啊?”
尚清特意轻了脚步到玄关,透过猫眼,看到外头头发被打湿了的男人,一手还停在门板上,像是不把人敲出来不罢休?
少薇用气声:“谁啊?陌生人?邻居?”
尚清心绪复杂,但还是让开了一步:“陈宁霄。”
少薇懵住,低头看看自己睡衣,还是上次在酒店那一身,粉色的铺有桃心的那套。她咽了一下,冲尚清点点头,走过去,拧开门。
一开门,只知他浑身水汽,是冒雨跑来。
未及开口,看到他抬头望过来的这张脸,所有关心的话语都堵在心口。
他给了她一张风雨如晦的一张脸,一双眼。
“陈宁霄?”少薇往侧边让了半步,“这么晚了——啊。”
陈宁霄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么瘦,但滚烫,刚在热水下冲出来的体温。
“今天的相亲怎么样?”陈宁霄镇定地问,语气森然冷漠非人。
“就……”
“是梁阅?”
少薇抿唇。
“为了他,你让我在商场等了你九个小时?”
“我中间跟你说让你别等了,”少薇蹙眉,“你没听到?而且我早就回来了。”
陈宁霄却置若罔闻,一双眼自始至终只盯在她脸上:“所以,是他。”
少薇又吞咽了一下,与他对视:“是他。”
“他只是低配版的我。”
少薇眉头拧更深:“你不要这么会侮辱人。”
“是我自视甚高吗?”陈宁霄冷静地问。
“我从没想过把你们拿来比较。”
“比。”陈宁霄眼也不眨地下了命令:“现在比。”
少薇抿紧了唇,猛地撇过脸去,雪白的修颈上,随着倔强的吞咽而硬筋明显。
陈宁霄加重了扣她手腕的力道:“你是不是告诉我,我不如他。”
少薇蓦地扭过头来,负了气:“对啊,你有的是地方不如他。”
求仁得仁,陈宁霄心脏无法遏制的痛。
“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他坏了,呼吸急促,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少薇,我教了你培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学着退而求其次的。”
“梁阅不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陈宁霄掌着门框的手骤然捏紧,不敢想像她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真意。他走投无路,毫不讲道理的说:“当初你说什
么?绝不会、绝不会让我失望。绝不会选一条显而易见更好走的路。”
“对不起啊,”灯光下,她的眼眶慢慢变得晶莹,“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梁阅不是什么更好走的路,只是另一条路我走不动了陈宁霄,对啊我也想过轻松的日子,我累了,我想要人关照我爱我照顾我,我想要有人回应我,我懦弱了软弱了庸俗了,陈宁霄,抱歉让你失望,但,那又怎么样?你的失望,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她语句一点也不凌乱,甚至可以称得上有逻辑,字字发音清晰,但陈宁霄觉得耳朵嗡嗡的,似被投入深水,投入外面那场风雨中。
“少薇,”陈宁霄咬着牙,双目泛起红血丝,声音不知为何沙哑,但平静:“你不能随随便便地利用我变好,就不要我了。”
从那年巴塞罗那的夜晚,她被他照应,就是他的理所应当。不是圈养,而是一种力所能及的保护。他当她的树,她当他的兰,兰攀缘在树上,沐浴阳光雨露,盛开神话般的花朵。兰是攀援,不是寄生,他比谁都懂,一根树桩,一块岩石,一段悬崖峭壁,甚至一截腐烂的桌角,都可以让它攀援而上。让她活下来的,是她旺盛的、不顾一切的生命力,而不是他。
兰不会因为长在哪棵树上就成为哪棵树的兰,但是,但是,树因为兰的盛开而变得美丽。只有这样的树,小孩子仰头望,才会惊叹一句,“看,是空中花园!”就算是桌角,也是因为兰的光临而美丽的。谁被她选择,谁就因为她美丽。
当她的树,是他心甘情愿。
但……请你成为我的花园。
请你赐予我花园。
请你留在我的树冠上,留给我色彩,留给我幽香,令我变成花园。
“随随便便吗?”少薇眉心忍不住抽动着,“一点也不随便,陈宁霄,我喜欢你。你帮我的这一切,早就用我放弃你作为交换。”
早就放弃。
四个字字字见血,痛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陈宁霄不受控制地扼住了她的手腕:“谁允许你,”他呼吸了两下,才有本领说出口:“谁允许早就放弃的?”
“不放弃,然后呢?”少薇被他搞得混乱,“是啊,喜欢这种事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我最重要,最耀眼,最信赖的人,我总是一边告诉自己不许喜欢你,不准喜欢你,一边偷偷地看着你。假如你有女朋友,假如你喜欢别人,任何人,我都会像喜欢你那样照顾她,义不容辞。六年了,我就这样自我拉扯地过了六年。陈宁霄,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这六年时间,我明明每一天都在准备着不喜欢你,可是每一天都更喜欢你。”
喜欢。
两个字是灵丹妙药。
他嗡嗡的耳旁,只够听到这些关键的词。
听到放弃,就死,听到喜欢,就活,如此简单。
“梁阅是比不过你,可是我们是同类人,他知道暗恋一个人这么久是什么感觉,知道想爱不敢爱是什么感觉。我放弃了陈宁霄,你今天送我过去,我觉得好解脱。”少薇长长地呼吸,“我侧过眼,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在你面孔边略过,觉得过去不过如此。是我贪婪,所以自讨苦吃,为你的一言一行猜测内耗,其实你不喜欢我这件事,你说过何止千万遍。今天就算不是梁阅,只要是任何一个差不多的人,我都愿意尝试的。”
少薇顿了顿,漆黑的瞳孔平静如黑夜,道别之心,坚决如铁。
“——只要那个人不是你。”
全天下,她谁都可以要,唯独不要他。
陈宁霄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也无法理解这些字句意思,遥远,很遥远,遥远到比那年看着司徒静的车子离他越来越远还要更远,更追不上。
“我想,我可以转身的。我要给别人目光,要给别人关注。我,可以为另一个暗恋的人撑一把伞。”
陈宁霄猝然一窒,“那我呢?”
刚刚还在思考思索的双眸,陷入了小孩式的慌张中,
那我呢?
他就这么差,这么不堪,这么不值得选择,不值得期望吗?
心脏绞痛得根本不像是人可以活下来的程度。少薇觉得自己亦无法幸存。
“你什么都有……”她艰难地说,“你有钱,有事业,有前途,有一颗游刃有余的心……”
每说一句,便觉得无法呼吸。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不是的,他没有那么多。他不要这些。他不看重这些,她明明懂,明明懂。巴塞罗那的那一夜,司徒薇攻击他伤害他的每一字,他的眼神,她永远忘不了。
“我没有你。”
陈宁霄耐心地命令自己听完她的所有,近乎本能地落下一句。
“少薇,你说的那些都很好、很好,普通人一生汲汲营营,求的不过这些。”他看着她的脸庞,滑过泪水的殷红唇瓣,嗡嗡的大脑忽然间云雾消散,“这些很好,但是这些,都不是你。”
遵从本能,甘心入相。
这一次,他想强留。
陈宁霄歪过脸,与梦里一再做的事重叠——坚决、并不急切,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第76章 第76章亲!
在他的唇距离她还剩零点零一公分时,一个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
不响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力道,陈宁霄的脸歪也没歪一丝,但姿势动作停住了。
两居室的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安静,只有风吹得海棠花玻璃连着窗框嗡嗡地震颤,以及两人相对的沉重呼吸。
少薇扇了他巴掌的那只手瑟缩了一下,指节蜷了蜷,想退,被陈宁霄蓦地抓住。
他这次没扣她手腕,而是直接抓住了她的手掌。瘦瘦软软没有骨头的一只,怎么打人这么疼?他捏着,大拇指指腹抵进了她的掌心正中。手型大小差得极远,热度顿时覆盖着她。
尚清早回房了,但留了一丝缝隙,够她听着客厅动静,有不对的话也能第一时间冲出去。
但刚刚还你一嘴我一嘴吵得比雷响比雨点密的两个人偃旗息鼓了?尚清心里警铃大作,怕陈宁霄仗着体型优势对少薇做什么强制举动,在次卧贴墙而坐的的她噌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拉开门——
门缝只被她拉大了几厘米,就戛然而止了。尚清不解而又心跳鼓擂地窥着这一幕。
陈宁霄偏着头,从尚清的角度看不清他表情,但知道他离她很近,而少薇只是笔直地站着,起先有些僵硬,却随着秒针走动放松下来,另一手不知道为什么也被陈宁霄抓住了,拉高在两人脸侧。
这个姿势,像是他随时能欺身而上,随时要欺身而上。
“这一巴掌,想打多久了?”缓了一阵子,陈宁霄低声问。
少薇撇过脸,但两手都被他抓紧了,躲的程度很有限。
她不是个激烈的人,当年在宋识因家,把剃须刀片藏进袖子里想着宁杀他时,都还是淡淡的。跟曲天歌吵架淡淡的,面对陈佳威家人淡淡的,所有伤害、误解或照顾,她都淡淡的。这一巴掌,是她人生的最激烈。
激烈过后,一时想他疼不疼,一时缓缓意识过来,陈宁霄刚刚是想吻她?先前在病房里撞见的他和孙梦汝的那一幕闯入脑海。原来被他靠这么近时,容貌的惊人天人也会放大,平时冷不丁看到他时就会心跳加速,现在这么近,简直目眩神迷得要软下去。
原来孙梦汝那时候见过的是这样的他。
见少薇迟迟不答,陈宁霄缓缓地问:“就这么讨厌我?”
少薇仍不说话,刚刚哭过一小会的眼眸随着他这一问又湿润起来,眼珠和眼眶底都红红的,但神情一股安静的倔,人中深的唇抿着,被泪水洗过,是雨打蔷薇粉。
陈宁霄注视她片刻,两只手同时慢慢地松开了,微微躬着前倾、随时能对她欺身而上的身体也直了回去,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看上去心死如灰,再无话讲。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他
在失魂落魄里重新捡拾起了彬彬有礼,比刚刚体面。
结束了?尚清跪了许久,膝盖骨疼了麻了都尽数感觉不到,愣愣地关注着事态。
他放弃了?他看上去被彻底伤了心,接受了自己的出局,体面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消沉。
少薇深深呼吸,目光也很深地望着他:“外面雨大,你拿把伞——唔!”
她话没能说完就感到腰上一紧,被陈宁霄强势地扣腰抵进了怀里,接着少薇眼睛没来得及眨大脑也还没开始转,就整个儿被陈宁霄双手交叠拥抱进了怀里。
是拥抱。
是双手都用上的拥抱,肌肤贴着肌肤,热度、力度和心跳都毫无阻隔。
少薇瞳孔地震不可思议:“陈宁霄——!”
“怎么?”陈宁霄问得冷静,一副讨教意味。
“你放开我!”少薇挣扎,拳打脚踢,但陈宁霄两条臂膀收着劲儿,把她在怀里拥得纹丝不动。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已经跟梁阅在一起了,你——”
尚清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这个面无表情双眸黑沉的男人,唇角一侧提了提。
“你不会以为,”陈宁霄一字一句轻之又轻地问,“我是那种知道你跟别人在一起,就会当场放弃的男人吧。”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蓦地同时哑了口。
在有关男女之事上,他的道德感,还真是稀薄得斩钉截铁。
“让他来吧,决斗也好,坐下来谈一谈也好,有条件想开也好,千金难买也好,至死不渝也好,让他过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亮相给我,证明给我。”
没人发出任何声音亦或动静,也没人反问一句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少薇吞咽都不敢,怕他听出自己的虚弱。
她抗拒他的心统共又有多少呢,大水缸的一个底,太阳晒晒就蒸发得厉害。
陈宁霄半湿的衣服就这么贴着她薄薄的睡衣,轻描淡写,或者说无需商议的口吻说:“发现时机晚了一步就抽身而退,不是我陈宁霄的做事方式。
“更何况,”他略一停顿,克制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心悸后怕,“你刚刚说的是‘可能’。”
他垂下眼帘,认真问出了早就想问却忘了问或不敢问的问题:“你跟梁阅,在一起了吗?”
尚清屏息,等待着少薇的回答。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少薇和梁阅在咖啡店聊了很多个小时,出来时雨还没停,他们分头撑伞。
“你想知道,我就得告诉你?”少薇反唇相讥,但因为是被他交抱在怀里,这讥讽显得很没有杀伤力。不能怪她任由他抱,她身体已经够僵硬够抗拒,每根骨头都叫着不乐意,陈宁霄读得懂,心脏时急时缓地绞紧,但手不放,拧把她折腰。
“他就这么拿不出手,要被你藏着掖着?”
尚清攥紧了拳头,一会儿想骂这男人混蛋刻薄,一会儿又想,什么鬼脑子转得这么快?
少薇负气:“梁阅很好。”
“那就给他身份。”
他的镇定、处惊不变让人叹为观止。但少薇感到了透过睡衣传递过来的热,以及潮。
是他手心出的汗么?
她模模糊糊地一道直觉,陈宁霄……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她抿了抿唇。
即将要回答他的时候,陈宁霄蓦地开口:“在你回答我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他停顿,闭上眼,虔诚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我喜欢你。”
他没有花里胡哨的情话,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表达。纵使是这么青涩的四个字,高中生都可以随便说,他出口却有份不自在。
“现在你可以说答案了。”
他好像在说,你选吧,是要选很好的梁阅,还是“有得是地方不如他”的我?
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决意不再让自己成为选择题的选项。他要成为题干,他要成为题干的主语。
第一次,他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到了选项上,垂眸,屏息,等待被选中或遗弃。
少薇的气势彻底软下来,抵着他胸膛的两手也没了力气。脑中反复一道声音回响,陈宁霄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是有什么她独特的地方,到现在才诞生或者被他发现吗?她又怎么比得上……
这一瞬间,无数张漂亮的皮囊从她眼前略过。
可是她的头脑已经不由她做主,陈宁霄喜欢她这件事——这件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事,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智掠夺了她所有的力气涣散了她所有的心。
“梁阅……”少薇闭上眼,“是我的朋友。”
难以置信的狂喜——劫后余生的狂喜,一瞬间冲击了陈宁霄,令他过往二十六年——不,二十一年的坚硬自我,在这种巨大的爱中成为废墟,成为碎屑,成为渣滓。
少薇惊呼一声,被陈宁霄腾空抱起,打横抱,公主抱。脚步自动迈出,通往她的卧室,不知道怎么这么有勇气登堂入室。
“你放开她!”尚清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从房里冲出,浑身通红喘着执拗的粗气。
目光与这个男人对了个正着。她身心一抖,眼睁睁看着他眼锋从她身上扫过,停回少薇脸上:“你姐叫你呢。”
“薇薇——”尚清脚尖再往前了一步,目光紧迫。
她紧迫的目光渐渐散了,空了,因为看到被他抱在怀里的少薇,瘦小的身体渐渐渐渐缩成一团,两手攥着他衬衣衣襟,将脸深深地埋着。干发帽掉了下来,湿润的黑发,海藻般拢在肩头。
很细微的抽泣,不留心的话,谁能听到。
尚清不再阻拦,因为知道他是带给她眼泪也是解她眼泪的男人。
轻轻的一声“喀哒”,主卧的门封上了。
尚清拉过椅子,在没点灯的餐厅里呆楞地坐了很久。
少薇高中时的爱慕藏得像浇了水泥,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唯一知道她此此到防盗窗前送他,连一秒背影都不放过的人。她有什么资格为她判断,认为这男人非良人。
只要是有情人,就是良人。念及此,尚清笑了笑。
卧室,充满香气。
是那种刚洗过澡出来的香,白桃味的沐浴乳,甜香被窗口漫漶进来的水汽冲散了。陈宁霄把人放在床上,犹豫了一下,单膝跪上去,身体伏下,伏在她的侧面,一只胳膊撑着床,手掌盖着她的头顶,另一手将她脸上的黑发撩到耳后。
瀑布乌发下,是一张哭得闷得绯红的脸。维多利亚时代贵族以肺结核为潮流病,竞相追求,因为肺结核能让人变得皮肤苍白而双颊绯红。她是他维多利亚的时髦了,美,病态,牵扯着他的心。
“哭什么?”陈宁霄迟疑了一下,低沉了声问,潮湿的掌心贴上她同样潮湿的面庞。
少女心事,非他不想懂,而是要学。他练达的人情,只在人模人样的地方有用,碰上这样真的人、真的心,他的一切就被证伪了,就成了空壳子空架子。
想到大学时她被文院团委调去什么活动,团委特意发话,要大家穿好一点,隆重不怕,怕简陋。他第一次陪女人逛街,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恒隆的每一家专柜他带她走进,无一不是座
上宾。那时她很拘谨,逛得并不开心。结束后坐在环形阶梯上啃三块钱一个的甜筒反而开心,说,我从小没见过世面,这些牌子一个也不认识,刚刚都是虚张声势。还说,以前在曲天歌房子里时也会装,装自己见过这个、知道那个,至少不落伍,“其实碰到真的就露馅啦。”她吃完甜筒,拍拍蓝色牛仔裤下的腿根,上面掉了一些些蛋卷筒的碎。
陈宁霄花了一秒想到这些,想告诉她,现在,我成了那个未见过世面的人。相爱这种事,……他只是装作见过。相爱这件事,他穷困潦倒,或者说一出生就是信用破产,至今仍是他人生的坏账。
少薇只是一个劲地哭,几乎是痛哭,手脚蜷缩,像个婴儿。想用手抵脸,至少遮掩一下,陈宁霄不让,轻柔但坚定地将她的手捏在自己手里。
他没有得意忘形,没有觉得令我患得患失的女人原来竟爱我如此,他隐约懂得,她的哭与他无关,她只是在哭过去的时光。是哭苦尽甘来吗?还是……在告诉过去那个少女,你要的那个时刻来临时,不过如此?
陈宁霄在“不过如此”的这个直觉中,蓦地又觉得心脏紧。他脸色变了,将少薇捞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告诉我,你在哭什么?”他嗓音发紧。
少薇抿地很紧的唇张开,牙齿咬着,却止不住抖意。
她想问的,你喜欢我什么?你喜欢我什么啊陈宁霄……但话未出口,她却摇头:“我只是……我只是太高兴了,太痛苦了……”
陈宁霄一怔,英俊的面容几乎因为她这句太高兴太痛苦给折磨到变形。
他给予她的怀抱紧了又紧。最终,他大手拂开她汗湿的头发,让她整张雪白的脸曝露出来,曝露在他的目光下。
很久,很久。
“我可以……”他顿了顿,心跳自己听得见,吞咽也自己听得见,“亲你吗?”
今天这一整晚,他眼瞎了耳聋了嗅觉也失灵了,现在,他开始看到她的色彩,闻到她的香气。
少薇觉得脑袋里轰地一下,身体也蓦地跟着一震,几乎畏惧他的目光,却又像是被他深邃的目光吸住了,转也转不开。随着对视,面皮渐渐升温,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变成滚烫,骨子里的发抖到了明面上。
虽然她不说话,但陈宁霄大约知道,她同意了。
接吻怎么接?
盲区。
凭本能,他俯首,自己也忘了呼吸,喉结倒滚得厉害,气息拂在她鼻尖,某种成年男性开始释放荷尔蒙时的独特信息素味道。
少薇已经晕了,齿关咬得很紧。
陈宁霄的的唇在离她很近很近——跟刚刚被扇巴掌时一样近的距离停了一下,嗓音哑得厉害。
“这次,不会再扇我了吧。”
什么问题!少薇眉心一蹙嘴唇微张,刚想反驳——或解释,陈宁霄就猛地扣住她后脑亲了下来。
继而,长驱直入。
她刚刚多么讶异,唇张得不设防,因此他亲下来时,就被她柔滑的舌尖扫过。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继而是头皮一紧,从尾椎骨窜起的一阵强烈酥麻,让他的手失了分寸,大力揉皱了她身子底下的睡衣。
她的唇很软,既然这么早就让他尝到了味道,陈宁霄没再客气,吸住了,这一晚反复品尝。
第77章 第77章说得对,下次不走了……
雨在凌晨四点多时转小,屋内不再闻雨声。
到了五点,灰色天空翻出一抹鱼肚白,雨彻底停住,皮鞋踩在老小区水泥地的低洼处,发出“恰”的一声浅浅水声。
陈宁霄掏兜点烟,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不由得夹着烟神情一怔,继而眸色晦暗下来。
接吻原来会发出那种声音,他人生第一次知道,全然的经验和知识盲区。
下过雨的早间空气冷冽清新,一股独有的潮湿感涂抹在皮肤上,整个小区不见人影,连晨练的老人都还没爬起来。陈宁霄一夜没睡却觉得精神异常,坐进车里前,遥望五楼防盗窗,拨出电话。
老海棠花玻璃窗被推开了半扇,不知道是为了通风还是什么,被他望了一眼后,一只白皙的手慌乱将窗关了回去。
少薇单腿跪在沙发椅上,心跳怦怦,刚伸出去关窗的手被窗檐上滴下的雨水濡湿。电话铃随之响起,她第一时间去床上翻出手机,却又过了几秒,才一脸视死如归地接起。
陈宁霄坐在车里,勾着唇角说:“开窗干什么?送我?”
少薇:“……”
果然被他看到了。
“没,通风。”又不甘示弱回击回去,“你看我窗户干什么?”
“舍不得你。”
没揶揄到他,反而被他漫不经心的直球给弄得心口失重。
陈宁霄将夹烟的手搭到车窗外:“说说屋里有什么通风的必要。”
少薇:“……”
这话她答不了。
陈宁霄也没指望她答,笑了笑:“我走了。”
“路上小心。”考虑到他一晚没睡,少薇添了一句:“开慢点。”
“知道。你睡会儿。”
挂了电话,少薇的心跳仍过了很久才缓下来。一切都不真实,彻夜不眠加剧了这份不真实。她开门出去,找水喝。
知道尚清觉浅,少薇本就像猫的动静更轻了,哪知道刚端起凉水壶,就被次卧的开门声吓得手一抖。
尚清上下打量她。自然干的头发和风筒吹干的很不同,尤其少薇发质还有点沙发,自然干发尾就略卷。
少薇在尚清的打量中故作镇定。
尚清挑挑眉:“搞了一晚上,头发都不吹?”
少薇噗地一口喷出来,脸色躁红嘀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活儿好吗?”尚清还逗她。
少薇哪能聊这个,别说经验白纸一张,初吻也是刚刚才没的,急道:“都没套,哪可能……”
尚清恍然大悟:“那你有没有先验下货?”
“什么——?”少薇长大唇:“姐!”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验?”尚清那股爽利的风情面对她时冒了出来,因为天底下只有她才让她放松。
少薇开始在客厅转圈,喝水碎碎念:“我不要,我听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这一晚上都干嘛了?”尚清想不通,“盖着棉被纯聊天啊?”
少薇烧红脸正色:“就是接吻。”
小声:“没盖被子。”
“接了……”尚清捏亮手机:“五个小时?”
少薇把脸撇过去,声音越发低了:“边吻边聊么,亲一阵停一阵……”
比起出声的言语,陈宁霄眼神里的话更直接。吻一阵,掌着她的脸颊轻抚,拉开些距离自上而下地垂视她,一直一直望进少薇眼底。这种眼神常让她心悸,无法对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继而陈宁霄的眼睫会垂下,去找她被吮得水润微肿的唇,凑下去亲她的鼻尖、她丰润深刻的人中。
在他的对待下,少薇总是轻轻发着抖。
这个时候的陈宁霄……有点奇怪。他会用一种冷静带距离感的目光看着她,问她现在是什么感觉,似乎她是个新产品,正接受陌生的调试,不同的触碰可以开发出不同的反应。他这一晚研究进展
颇丰,譬如知道了比起接吻时揉捏耳垂,掌心贴住她腰际曲线会更让她发抖,如果再加上一点摩挲的话,沙沙的衣料声下就会伴生出她下意识的哼唧声。
如果手掌用力,用力到手背上硬筋都凸显出来,臂膀的肌肉也贲张,那么她睡裤下的两条长腿就会难耐地交叠,屈起,赤着的脚掌、绷紧的脚趾把身底下被子都蹭皱。
还知道了她后腰是落不到实处的,与臀之间形成空隙,正够他手掌垫进去。今夜只是有力地托着她的腰窝,不妄动,往后就不知道了。
也不是真没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讲前段时间在时装周,她特意去过他投资项目的展厅,而他不止一次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她公寓楼下。问些傻问题,比如:“那你的初恋就是我了?”眼眸里有星星,过了会儿又不再闪了,想到初恋能修成正果是中彩票概率。接着又笑笑,觉得自己才第一天就想这么远。
到了两三点时,气温到了一天之中最底。
少薇说冷,陈宁霄便脱下自己的西服,自背后披上,将她连人带衣服抱进怀里。脱去了挺阔的外套,荷尔蒙从微潮的衣料里被灼热的体温烘出来,源源不断地渗透进少薇的身体里。
她有些困了,枕在他肩头眼皮披阖下来,不再说话,唇舌交给他对待。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对男女之事也有生疏,但又惊叹于他的进步飞速,于细微处捕捉她的变化,分辨她的喜欢和不喜欢。未来他所有有关男女之事的经验,都不过是取悦她的经验。
尚清陪她在桌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水:“跟自己从高中时就崇拜爱慕的人在一起,什么感觉?”
“像假的。”少薇不假思索地说,“像梦。如果是梦的话,我跟梦里的你们每个人都商量好,不要提醒我。”
尚清听得鼻腔酸酸:“便宜他了,就该让他也尝尝患得患失的苦。”
少薇迟疑了一下,莞尔:“恋爱,还是甜甜的好吧。我想让他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给他苦吃……”
何况,有些苦大概是不必吃的,是自己的得失心作祟。高中有一阵流行打围巾,全校女生不管年级成绩都一窝蜂地涌去市场毛线店里买毛线,学点最简单的技法后就信誓旦旦地开干了。那时都流行给父母或心上人打,课间也没人说话了,全都埋头,课桌后只见竹针飞舞。少薇给外婆打了一条,没有过瘾,抑或者后一条才是她真正的渴念——她开始单方面给陈宁霄打。
备考是很枯燥的,何况于山东这种大省,但那时大家都着了魔,少薇也是。毛线店老板娘见她聪明,教她更难的,她看两遍琢磨一边上手一遍,也就会了,于是给陈宁霄打了一条冠绝济南那所高中的羊毛围巾,完工的第一天被同学们传着参观了一圈,弄得教导主任也来参观。
她走读,晚上回到家,将围巾的收尾处线头剪开,打了一个月,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拆散了。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他的。他再如何也不会差一条手工羊毛围巾,而且样式简单,送过去了也就是自我感动,给他添麻烦。像农村人来城里走亲戚,送一堆处理不了的土特产。
那卷毛线随她大学搬去颐庆,又带去了纽约,又回了国。太平洋上一个来回,厉害死。
她思路如此磊落清爽,尚清不由得一怔,叹了声气,笑了笑。是啊,这世上能和自己仰望的人一晌贪欢是极少数,争分夺秒体味还来不及呢。何况她是爱他,不是恨他怨他。
鸡叫三声,少薇打了个哈欠,道别去睡觉。尚清惦记着:“你以后别忘了做安全措施啊!”
少薇又是拖鞋一滑身体一歪,立刻逃进去把门关上了。
睡觉前,先换了条内裤。
不知道别的二十二岁的女人谈恋爱是否也这样,会有这些糟糕至极的反应?
陈宁霄开车回了酒店,不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拨出电话给乔匀星。
乔匀星戒掉了夜店蹦迪的爱好,正在重建生物钟——但这不代表他大爷的五点半就起床!
“喂……”乔匀星有气无力。
“是我。”陈宁霄气息嗓音皆沉稳。
“知道是你……”乔匀星翻了个身,闭着眼,把手机放平在耳朵上,松开手。
“有件事……”陈宁霄罕见地斟酌了一下。
没别的,就是想问跟女孩子确认关系后应该怎么个步调节奏。他一路开车回来西装裤绷得发疼。
“什么?”乔匀星磨牙。
“算了,没什么。”
“?”
“问你也是白问。”
少薇不是乔匀星谈过的那些女孩子,何况他是谁,为什么要跟别人看齐?克制欲望是他强项,为表诚意,可以先谈个一年柏拉图。
乔匀星睁开眼,缓缓地说:“你大爷的。”
“睡吧乔总,生意兴隆。”
乔匀星算是听出来了,这人声音里有层罕见的愉悦。他狐疑:“喝高了?嗑药了?”
陈宁霄抿了口冰水,勾唇道:“比这两个好。”
他说完,无情地挂了电话,全然不管乔匀星从床上蹭地一下鲤鱼打挺。
乔匀星有个群。
这个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几个人,有当年一块儿玩的,也有大学后新加入的,但交情都铁,也都跟以前一样,明面上以乔匀星为核心,实际上都是陈宁霄的卫星。
清晨五点半,乔匀星空降群里:@所有人都别睡了,陈宁霄有情况!
十分钟过去,无人响应,包括在群里的陈宁霄本人。
乔匀星灌了一肚子冰牛奶,急得抓耳挠腮沙发地板地乱窜,不是,哥儿姐儿都戒过毒是吧?
陈宁霄喝完水,翻了下今天的会议和日程,准备躺两个小时。
但,没人告诉过他谈恋爱是这么诡异的一件事,让他通宵达旦后的身体虽识疲倦却不感疲倦,闭上眼就是她被他吻完后湿漉漉的黑色眼瞳,她泛红的脖子,她手心隔着衣服从肩膀滑到后背肩胛骨间的触感。
两个小时后定时闹铃响起,陈宁霄睁开清明的一双眼,看看时间,拨出电话。
过了片刻才被接起,对面声音软乎乎,还带鼻音:“陈宁霄?”
“早上好,起床吃早饭了。”
少薇:“?”
“你再睡会儿,我开车过来带你吃饭。”
“?”
“听明白了吗?”陈宁霄怕她脑子不够用,“复述。”
少薇眨眨眼:“你现在开车来带我吃早饭。”
“真聪明。”
“?”少薇茫然:“你不是刚走?”
陈宁霄十分坦然:“已经两个小时没见了,以及,说得对,下次不走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嘟。电话挂了。
少薇直挺挺躺了半小时,挣扎着翻身下床,砰砰敲响次卧的门。
尚清顶着一头乱发打开门,看着门口同样一脸要死的少薇,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姐……化妆品借我用一下……”
尚清:“……”
清早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
少薇本来就不怎么会化妆,洗脸刷牙后,用直板夹了下头发,抹好面霜,糊水泥似的往脸上糊了层粉底,掀开布满红血丝眼睛,把眼线笔戳进去画内眼线。
现学的,手机里还在放教程。
教程的名字是「新手必看!手把手教你打造心机约会妆!」
“约会妆的灵魂就是腮红!一定要打造那种百里透粉,敲自然好像天生气色就这么好的feel,所以色号很重要……”
少薇头点了一下,两下,继而趴倒在桌子上。二十分钟后离奇地自然醒了,看了看已经播完的进度条,看了看镜子里困得想死的自己,往左右脸颊拍了两个巴掌。好的,清醒了,腮红也有了。
陈宁霄路上经过早餐店,先买了两杯豆浆。看到人从楼道里出来,呛了一口。
少薇飘过来,黑色直发被风拂起,露出那张可见上妆手法痕迹的脸。
陈宁霄不动声色:“怎么还化妆了?”
少薇摸摸脸:“熬完夜气色不太好,而且第一次约会么……”
声音愈小,目光撇开,耳垂小小一抹粉:“还行吗?”
陈宁霄盲目:“好看。”
少薇坐上车后,也是心血来潮,掰下了副驾驶的化妆镜。
眨了眨眼。
哦……刚刚化妆时忘记拉开窗帘了,房间灯瓦数挺低的,比较暗。现在到了自然光下……她倒是淡定,抽了两张纸巾擦掉口红:“忘掉。”
陈宁霄递豆浆给她,压平唇角:“遵命。”
车开出小区,他郑重申诉:“这不是约会,只是带你吃早饭。”
“早点铺约会也挺浪漫的。”少薇道。
陈宁霄瞥她一眼,默默取消了把她带到旁边五星酒店顶楼白金会员俱乐部吃早餐的念头,将车在一家小笼包店门口停下了。
面对面坐着后,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消退,渗出一丝真实出来。少薇咽了咽,试探的一声:“陈宁霄?”
“怎么?”
“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啊?”她有点难为情地问。
陈宁霄掀眼,似笑非笑:“后悔了?昨晚那一晚上我没少出力,你别翻脸不认。”
早餐店还有其他客人!少薇猛地蹿起来去捂他嘴,一本正经:“你你你你这人怎么乱说话呢?”
陈宁霄唇角怎么也压不平,自有股倜傥,低了声音:“我怎么乱说话了,恶劣天气危险驾驶,五层楼一口气跑上来,跟你说了那么多,什么招数都用上了。”
“那……万一是梦呢?”她认真问。
老板娘来上小笼包,陈宁霄掰开筷子递给少薇,边对老板娘说:“劳驾,给我一枚硬币。”
虽不明就里,但老板娘还是很快拿了过来。
陈宁霄将硬币立在桌子上:“盗梦空间,我们一起看的。”他注视着少薇的双眼:“旋转会停,就代表在真实世界,旋转不停,就代表我们都在梦里。”
怪傻的,可他肯陪她胡闹着验证这一场,也让她鼻酸。
在陈宁霄的指尖即将要捻开时,他蓦地道:“先说好。”
“嗯?”
陈宁霄看着她,勾起唇角:“如果被证明是梦,那我们就永远留在梦里。”
硬币开始转了。
而她已不再需要执着于梦或真。
第78章 第78章“桌子太矮了”
早餐吃太慢也要不了多少时候,没过一小时,陈宁霄发现自己又要把人送回去了。
但坐在副驾驶的女人已经连五分钟的车程都要打盹,陈宁霄于心不忍,把车开成三十迈,油门刹车转换丝滑如德芙,平稳地把她送到了家。
到了五楼,陈宁霄抬腕看表,话里有话:“开过来花了四十五分钟,开回去还要这么久。”
少薇:“好远。”
陈宁霄循循善诱:“所以……”
少薇钥匙对准门锁:“所以你下次没要紧事就别过来了,比如吃早饭什么的,我自己能吃。”
陈宁霄:“……”
少薇眼皮成等号:“我先进去睡觉了……”
防盗门关得跟她这会儿的思绪一样缓慢迟钝,陈宁霄握住门扇,只好忍辱负重地问:“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少薇凝望他半晌。
陈宁霄眼见着自己从她失焦的眼里消失了:“……睡个好觉。”
少薇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醒来时整个房间安安静静,沐浴在风暴过后的晴朗阳光中。她和尚清选中这个房子就是因为采光,此刻赤脚走到了客厅的太阳底下,喝了两口温水后,记忆缓缓浮现回来,接着脸色就慢慢地红了。
她喝完水,掏出手机,给陈宁霄发微信。打哑谜似的。
少薇:「硬币?」
陈宁霄:「停了。」
少薇:「你是?」
陈宁霄:「男朋友。」
手机咚的一下就给丢远了,呈抛物线。少薇抱住抱枕捶了两下,清清嗓子告诫自己要镇定,进洗手间刷牙洗脸。
镜子里透出一张熬夜熬穿了的苍白无血色的脸,唯有嘴唇泛着粉,很自然。少薇看着自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陈宁霄亲过这里。
软的,温的,细腻得像块羊脂玉。
这镜子是没法儿照了,少薇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低头泼凉水。
洗漱完,陈宁霄刚好电话进来,问她下午什么安排。
“要洗照片,上次时装周拍了些胶片,一直没顾得上处理。”
原主人的一间小书房被她改造成了暗房,颇费了一番功夫,需要对房间进行完全的避光改造,之后又从二手网站上淘了个放大机、钠灯,以及放大尺板、定时器、显影盘和其他必备的药液、相纸等等。
放大一张胶片需要经历放胶片、对焦、试条曝光、等待显影、根据试条成像二度调整曝光、相纸正式曝光、显影、定影、水洗、晾干、平整……一系列步骤。
“要是没买水洗器的话,有的相纸需要水洗一个小时以上,最短的也要十五分钟。每张照片都要。”少薇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走进暗房。
没进行操作时暗房可以开灯,但少薇更习惯于坐在这样纯粹的黑中。
“我有好几卷胶片要放大,”少薇催着挂电话,“你下午不是约了人?”
“改天了。”陈宁霄已经坐上了驾驶座,“来看看你。”
少薇:“……现在?”
“看看你工作。”陈宁霄一本正经。
四十分钟后,门被砰砰敲响。
少薇工作时穿得利索,灰色吊带背心,头发随便挽着,下面一条双层棉纱的格纹睡裤,便宜又好穿。早上化的鬼妆已经卸掉了,陈宁霄这时候才讲真心话:“还是这会儿看着顺眼点。”
少薇瞪他,陈宁霄站在门口不进来,似笑非笑看她一会儿,问:“就这么欢迎你的男朋友?”
他意味明确,少薇只好挨上去,别别扭扭地张开手。
陈宁霄比她自然,伸手就把人抱了个严严实实。
少薇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眼。
过了两分钟:“还是不习惯。”
从他怀里跑了。
陈宁霄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模样:“你昨晚说你喜欢了我六年”
少薇:“怎么了?”
“看着像跟我刚相亲在一起。”
少薇舔舔嘴巴:“不然你对我冷淡一点,酷一点。”
陈宁霄:“之前对你也不冷淡。”
“冷啊,”少薇不假思索地说:“挺冷的。”
陈宁霄怔了一下,少薇觉得自己挺扫兴,略过了这个话题,将头发重新绑了下:“进暗房吧。”
确定所有光源都被阻隔后,少薇打开了安全灯和放大机,狭小的室内只余下安全灯的红光,起不到照明作用,陈宁霄在一旁靠墙站着,看着少薇。她线条娇小又起伏的上半身唯余暗影轮廓,脸庞被红光朦胧照出细节,从侧面看,五官的笔锋那么圆润,下巴和下颌线又是尖的。
“放大照片真的很麻烦,你想出去就跟我说一声,我准备好了你再开门。”少薇从这时候起就没抬头了。
像她刚刚电话里说的步骤那样,她取出底片,装载,裁相纸试条,在放大机上设置初始曝光值。等待试条显影的时候,少薇方才转过身,软腰靠立在桌角,与陈宁霄相对:“无不无聊?”
陈宁霄摇摇头,目光不紧不迫地停在她身上。
暗房没装空调,加上密闭,又有两个成年人在这里活动,温度渐渐地攀升。
少薇感到自己手臂、脊背的皮肤都冒出了细细的汗意,有汗水自胸间沟壑滑下来。她移开目光,没话找话:“这款相纸需要三分钟才能成影。”
“陪你等。”
“曝光值调错的话,就需要重新试,有的新手可能需要试五六次。”少薇两手撑上桌边,垂下脸笑笑:“等三分钟只等到一个错,很默认。”
“你呢?”
“我?”少薇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对曝光之类的有种直觉,一般一次就成功。”
陈宁霄失笑:“你是我见过最低调的天才。”
“天才吗?”这是少薇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她,虽然是出自陈宁霄这样亲近的人,也让她坐立难安:“只是喜欢拍照,某种确定性的捕捉,一些秩序的安放,情绪的出口,又刚好拍得不差而已。”
“做个实验怎么样?”陈宁霄略欠了欠身。
“什么?”
“挑选你至今为止最满意的两百张照片,我找人帮你办个展,不请任何推手和营销,看看客流、拍卖和媒体关注度。”
少薇纳罕地张唇,陈宁霄为她说出答案:“薇薇安迈尔的成名路径。”
她英文名也叫
薇薇安,是他安放在她身上的,虽然当年她没有胆量当司徒薇生态半径里的第二个薇薇安。
薇薇安迈尔是一位堪称传奇的摄影师,她一辈子穷困潦倒,辗转在纽约各个中产家庭当保姆、家庭教师,一生拍摄上万张照片,却一张也未曾发布。直到她死后,装有她底片交卷的箱子被人挂到二手网站上拍卖,她的作品才得以面世。她作品的整理人相继被纽约各大博物馆艺术馆拒绝,最后孤注一掷在芝加哥文化中心的自费展出,薇薇安迈尔这个名字自此写入人文摄影历史,并拥有了前缀:伟大的。
“你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名字:crena女神。”陈宁霄勾起唇:“永远不要贬低自己拥有的,尤其是后天通过自己努力得到的。你的ig账号,你在微博的流量,你几次作品引起的反响,从来不是侥幸。”
“话是这么说但这世界上有能力的摄影师……”少薇踌躇。
摄影界也是个隐形重男轻女的世界,对于女摄作品,正如女作家的小说一般,人们冠以“温情”、“糖水”、“欠缺力度”、“欠缺格局”等字眼,将女人的一切艺术创作与“小秀美”绑定在一起,这一点在人文街头摄影领域尤甚过商业摄影。少薇不喜集社,不喜混圈子,但也出于好奇参加过几次展会的afterparty,无不是男人端着酒杯在那夸夸其谈。
他们喜欢互捧臭脚。他们喜欢陈词滥调。他们喜欢打压女人。
少薇不参加集社,是一种单纯的自保,否则长期听着“你这拍的不行”、“欠点火候”、“不够尖锐”、“构图差点意思”……纵不信,也难免内化成某种自觉的下意识。
陈宁霄打断她:“就算别人有能力,跟你有能力也不冲突。世界上每一条赛道都不是‘第一名’游戏,不是说人外有人,你的成功就是窃取,就是不配。”
他永远都这么轻描淡写,但几句话就能帮她正好心,让她这株兰花不争芳斗艳,一心只开自己的。
“还记得我们玩过的游戏吗?告诉我你最近发现的自己的优点,我们来对一对。”
少薇抿起唇:“我摄影有天赋。我的人生经验给了我相机独一无二的视角,任何人都不能取代。我……”
陈宁霄挑眉。
“我被陈宁霄喜欢。”
陈宁霄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勾手道:“过来。”
“啊?”
以为答得不好。
走了两步,被陈宁霄牵住手箍住腰。少薇等他纠正自己,但陈宁霄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毫无预兆地低下头亲亲她唇角,“第三条不算优点。”
“那算什么?
“简单的事实。”
试条已显影,果然如少薇说的,她亲手调的曝光值一次即准。她着手正式开始洗底片。几乎每一张都要将那些过程重复一次,繁琐、细致。数码时代,玩胶片成了小众,但少薇很沉浸于这种慢悠悠的等待,一副作品显影的过程是未知的,也许虚焦,也许破碎,洗完后等待相纸晾干的过程更是折磨。
她擅长,因为再漫长寂寞的事,也比不上安然沉默地暗恋一个人。
她干着干着走了神,嘴角翘了翘,也许暗恋就是一个显影的过程。
每洗完一张,就将之挂到晾绳上。她洗的尺寸大,准备了上下两排可挂,先挂上排。绳子高,她踮脚,仰头,手拉高,从下巴颏到脖子再到腰,一截流畅坚韧的曲线。
灰色背心是短款,棉纱睡裤还是低腰,这么一舒展,衣裤之间露出一抹玉色,是这暗房里唯一的淡色,像红夜里的一弧月亮。
“我想给尚清姐拍一组照片,你觉得怎么样?以美甲为主题,企划我还需要想想。”
陈宁霄没回答,交叠的两腿松开,靠墙斜站的身体也站直了,抄在裤兜里的手拿了出来,走了两步到少薇身边。
暗房本就很热,他靠近过来的热度更如有实质,少薇觉得浑身毛孔都张开,莫名又出一阵燥热。
陈宁霄的嗓音和眸色一样低沉,比暗房光线更暗,“要不要帮忙?”
其实少薇已经挂好,回眸“嗯?”了一声,还没说话,就感到前腰后腰都被盖住了某种滚烫,接着人被轻轻揽住压腰,仰面,嘴唇已经覆盖热吻。
一回生二回熟,陈宁霄轻取她舌尖,勾缠住,若有似无地吸吮,力道不会过重,但撩人。
这人……进步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空气不知道是被两人吸走还是被热度蒸发,少薇觉得氧气都不够用,身体也不够支撑,晕晕乎乎中像溺毙的人一般,只知道一味勾住他脖子,抓住他臂膀,张着唇被他予取予求。
陈宁霄的吻移向她的面颊,继而向下,一手托住她后脑勺,将唇游离至了少薇的脖颈。
敏感异常的一截,她整个人都蓦地一抖,从濡湿的唇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哼,怪异得不像自己。
陈宁霄也哼笑了一下:“原来喜欢这里。”
少薇违心地说:“不喜欢。”
“你的反应和你的嘴,谁在撒谎?”
“……”
“想好了再回答,撒谎的小孩是受惩罚的。”
少薇咬唇将脸撇开,不一时又被他的吻给勾了回来。
暗房不是拿来这么用的!她绝望想向祖师爷告罪。
隔绝了一切光线和声音的空间,同时也将彼此之间的声音放大:喘息、吞咽、轻哼,唇瓣的亲吻,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摩挲。红光漫漶,将他们的身影拓在黑墙上,像在跳探戈。
少薇已经放弃抵抗,闭上眼沉溺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中。
潮湿侵入了她的身体。
她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陈宁霄吻到了放了放大机的桌边,身体靠着,要坐不坐的,两手撑在身后,上半身越吻越是折得不可思议。
倏地,陈宁霄沉静而低哑的一句:“还想往下。”
少薇瞳孔扩大,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往下,还能怎么往下?
被他被一提醒还有“往下”的部位可以被嘴唇这样对待,那部位的存在感骤然鲜明起来,好像脱离了她的意志控制,真的想被他揉弄,或者含住了亲吻。
陈宁霄却拉开了距离,抚在她腰腹和肩头的手也放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撑在了她两侧的桌沿上。太高,长腿只能往后退一步,仍屈膝得游刃有余,视线不紧不迫地锁在少薇脸上。
“下次?”他像是很有礼貌的商量。
少薇抿着唇,胸口起伏,鼻尖萦绕自己的热香。
“这次?”陈宁霄给出了另一个选择。
少薇吞咽,深深地吸一口气——还没吸尽,就被陈宁霄出其不意地封上了唇。她那半口气堵在嘴里肺里胸腔里,窒息感和脑袋的缺氧一并袭来,舌的纠缠却缠绵不尽。
陈宁霄的手勾住了她背心的吊带。
“这次,还是下次?”
少薇仰起头,闭上眼,被染上糟糕颜色的脖子里吞咽难耐。
她默认,陈宁霄不再忍耐,决意进行他下一步的实验了。
背心自带衬垫。
他勾下,就着安全灯的红光,看着这靡艳的风景。饶是定力如他,也是喉头发紧,心口被那一瞬间的刺激撞击得发麻,掩在垂披的眼睫和眼皮后的眸色,不住地暗下去、暗下去……
直至他低下头来。
准确地、濡湿地含上。
被安全灯拓在暗房黑墙上的人影,跳探戈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上一下。少薇折颈仰首,恨不能死在这一刻。
交往第一天还没结束,陈宁霄就对她的暗房发出了点评。
“桌子太矮了。”
第79章 第79章后台男模照
谈恋爱误事,这是少薇结束单身生活第一天后躺在床上的唯一念头。
以及……怎么可以在暗房做那种事?这次是她恋爱第一天头晕眼花初尝男色招架不住情有可原,下次绝不再犯!
翌日陈宁霄就开启了为期一周的香港差旅。新的投资公司已经注册成立,这次主
要是过去跟徐行签订合约。除了财务律师团队外,罗凯晴也随行。因为陈宁霄入主投资了徐行,作为他投资版图之一的funface也迎来了第二波市场拓展。三天前,funface上线了新版本内测,搭载上了徐行团队提供的计算机视觉算法,用户可以拍摄动态变脸视频,比如变老、变性别、变肤色、动物化。新版本一内测就再度引爆了话题,到处都是带着funface水印的变装视频,第二天funface即登陆中国内地app下载榜第一。
时移势易,大厂开出的三亿收购价不太够看了,除非把后面的人民币换成美金。罗凯晴这次去香港,除了再跟徐行这边做进一步的技术对接和应用畅想外,也是为了趁机多跟陈宁霄讨论funface的IPO之路。随行人多,一架飞机的头等舱几乎被包了,罗凯晴让下属去值机,吩咐他让空姐将她和陈宁霄安排在同一排。
时间很早,才早上八点。陈宁霄昨晚上从少薇那里十点多才走,还是她强烈要求的,回去后又打了个电话,睡了五小时后就起来去机场了。两天加起来他统共也就睡了六个小时,被罗凯晴看出点疲态。
“这几天很忙?都抓不到你人。”罗凯晴观察他眼底青黑。
“有点。”
罗凯晴看向陈宁霄电脑屏幕,是一份专业的商业分析报告,图表很细,标题是美甲市场的调研。这东西一看就出自他手底下那位清华毕业的助理之手——名为助理,实际上承担的是分析员的工作,作为回报,他去年在陈宁霄手底下的分红是两千万。
“什么时候对快消市场感兴趣了?”
“一个朋友。”
这么多年,罗凯晴早就了解了他,他不想说的东西会用最直接敷衍的方式打发掉,于是便识趣地没再多问。
在休息室稍坐坐便登机了,陈宁霄合了电脑,拨出电话。
少薇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接起,听到他那端挺温柔地问:“没睡醒?”
只是这一句,就让罗凯晴唰地一下扭过了头。陈宁霄没察觉——他不是这么不敏锐的人,但他只是沉浸在这通电话里,听着对面黏黏糊糊说什么,继而鼻尖哼出带笑气息,有一股……宠溺。
“这几天我不在,你什么安排?”
少薇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洗底片。都怪你,害我昨天就洗了一卷。”
讲到这话题还是会脸红,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么坦然,言语和动作都是。
陈宁霄勾起唇:“不是你自己没抵抗力?”
“行啊,那我趁这几天好好培养下抵抗力。”
她挺认真,不知道他眸色暗了:“我会检查。”
少薇想尖叫,大早上为什么要聊这些!谁开启的!她慌乱催促:“你赶紧挂了吧,身边那么多人,万一被听出……”
她和陈宁霄有言在先,等关系稳定了再公开给身边人,否则突然身份变换,她都不知如何自处。
陈宁霄没为难她,“这几天别关机,也别开免打扰。”
“你还随时找我啊?明明比我还忙。”
陈宁霄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后,单手敲字给少薇。
Claus:「随时会想你。」
头等舱客人先登机,客舱内此时还很空,且大半数是自己人。陈宁霄将自己的双肩包放上架子,身材气场都实在太优越,旁边空少都被衬得局促。西装与衬衣窄袖下,腕表与腕骨微露,放着背包的手宽大修长,手背硬筋峥嵘。
光看手就知道是极品男人。
“这位先生,”头等舱的美艳客人凑近他身边,将自己的爱马仕小挎包递给他,“可以把手借给我用一用吗?”
好会钓的女人。几个随行的男人都不由自主放慢了动作和语速。
陈宁霄目光礼貌地停在她脸上,等待她话说完,继而打了个响指,冲空少歪了歪手指指向她,微一颔首。
一切不言自明,空少马上过来协助。女人倒没觉得尴尬,很自在地落座在了后排。罗凯晴也坐了进去,笑了下:“以前不见你这么不绅士。”
陈宁霄的冷在于言语的简洁和个性里的那种边界感上,不在待人接物这些社会化的层面,事实上他那种家族出身,待人接物的周到是与生俱来的,早已在成长过程中内化成了某种本能。放个包而已,如果是之前,他应该会顺手放了,然后在这女的想再进一步时毫不留情地拒绝。
陈宁霄已抱臂闭目养神,闻言“嗯”了一声,淡漠地说:“现在不太方便了。”
罗凯晴心咯噔一声,直坠,但春风笑:“刚跟谁打电话啊,这么腻歪。”
“Cassy。”陈宁霄没回,冷冷叫了声她英文名。
罗凯晴懂了,进退有度:“抱歉。”
香港七天,她没再问他私生活问题,但事事处处留心观察。他经常忙里抽空看手机,有时严肃,有时有漫不经心的笑意。合同签订完的当天下午,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气氛也松快了一些。茶歇时徐行问:“少薇小姐别来无恙?”
罗凯晴这才知道徐行见过少薇,看样子还对她印象颇深。一打听,方知助力他们拿下颐庆整个城市智慧安防订单的那次试点,就是为了给少薇找人而设。
那一年香港在内地人心中还是购物天堂,办完正事的最后一天,众人都去逛商场,买奢侈品、珠宝黄金或数码。陈宁霄向来不参与这种活动,都以为他在酒店睡觉,没想到陆续有人在群里发消息,一会儿说在积家看到了陈宁霄,一会儿说在什么相机行似乎瞥见了他背影,最后一条消息最离谱,说在某高不可攀的顶奢珠宝店里看到他在对比两条满钻手镯,大几百万的款。
到了酒店大堂碰面时间,陈宁霄来时行李什么样回时就也那样,没见“东市买骏马西式买辔头”的痕迹。
上了商务车,罗凯晴忽然想起来:“哎呀,前段时间薇薇让我帮她带个镜头,我给忘了。”
香港买镜头便宜,还有很多物美价廉的二手,少薇向来精打细算的。
陈宁霄掀眼:“什么时候让你给带的?”
“就上几周,具体我忘了。”
让罗凯晴带不让他带?行,挺生分。陈宁霄搭腿抱臂,令人一头雾水地冷哼一声。
少薇这几天都在暗房心无旁骛地洗照片,在等待显影的过程中,思考着陈宁霄所说的策展一事。她本来不着急办个展,因为觉得自己履历作品都还不够,但这个建议和她想给尚清拍组图的想法结合在一起,就忽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陈宁霄提过的美甲、穿戴甲市场风口也一直萦绕在少薇心头,一个有关美甲师艺术的摄影企划渐渐在少薇心里成形。
其实在纽约大学进修时不是没接触过商业摄影,也交过些作品,但少薇一直对时尚敬谢不敏,想她一个不化妆不买漂亮衣服的女人,自认为时尚嗅觉和审美都近乎于无,但从城中村组图到时装周后台纪实,路一步步走来,如此水到渠成,等反应过来时,她似乎已经在时尚人文摄影的道路上了。
晾干的相纸被取下,铺平,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拍摄日期后,少薇将它们装框,然后
挂到客厅的背景墙上。她还没开始玩彩色暗房,目前的放大机也仅支持黑白放大,因此这些照片都是黑白系。同一批里,上次在陈佳威后台拍的男模最好,主题性强、有系列感,模特们的表现也生动有趣,重要的是,个个身材养眼。
少薇一边喝水欣赏,一边想起来马萨那助理又发邮件来催要照片了,便揣上胶片去附近的冲印店。
这是她扫街时找到的,藏在深巷里,上次聊了几句,发现老板对器材参数头头是道,墙上还挂着自己的作品和证书。老板拿到交卷,上到专业的扫描仪上,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说:“好片!”
又诧异地看了眼蹲在店外逗狗的姑娘,太阳晒得她肤色暖暖的,一层透明淡金,看上去淡然而天真。
“你知道你拍出了多了不起的片子吗?”老板交给她U盘时忍不住问。
少薇眼睫弯起来:“知道啊。”
还想扮演一下伯乐顺便点评几句的老板骤然词穷,怅然若失目送她走出店铺。
马萨的助理于一个小时后收到了这封邮件,措辞淡然简略,主要是声明自己不会做出任何侵权行为。不过这封邮件一直到三天后才打开。老头儿正为九月份的米兰时装周做准备,他年事已高,今年整个周期只导一场,而这场是意大利国宝级设计师Jacob的最后一场发布会。
少薇的照片优先级当然排得很靠后,助理一直等马萨和Jacob在电话里聊完(吵完)后才敢上前,汇报了几桩事项后,最后才道:“上个月在平市时装周的那组胶片对方已经发过来了,您看么?”
马萨正在气头上,叉腰转了两圈后怒道:“不看!让她老实点把底片销毁!”
助理耸耸肩:“好吧。”
凭良心说,她觉得那组片不错,但艺术天才在巴黎和米兰街头比流浪汉还多,能不能出头有时候就看点运气和背景,在当今时代,还得加上点资本运作。
她转身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马萨又道:“回来。”
同一时间,北京时间晚上八点。
从香港回程的飞机降落机场,陈宁霄吩咐司机去少薇的小区。他没预先通知,想给她个惊喜。到了门口敲门数下,无人搭理。
拨出电话的同时,听到楼梯转角传来谈话声。
两女一男。
陈宁霄眯了眯眼,摁断了通话。
少薇:“奇怪,这人打过来又不让人接。”
梁阅:“按错了吧。”
陈宁霄:?
转过转角,四个人一上三下面面相觑。
少薇:“你怎么来了!”
她很确信自己这句是表达喜出望外,但陈宁霄冷笑一声,目光很动声色地在梁阅身上转了一圈:“来得不是时候。”
没加主语,三个人都很确信这人又刻薄上了。
少薇咳嗽一声,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子:“好久没下火锅了!”
陈宁霄:“多一双筷子,是不是份量不够了?”
梁阅面无表情:“我不吃。”
尚清:“你敢。”
少薇:“我不吃我不吃……”
陈宁霄:“我舍得吗?你这不是变相逼我走?”
尚清:“都别吵了!我不吃!我减肥!”
陈宁霄彬彬有礼:“不用了,我吃过飞机餐了,国泰头等舱的餐食还可以。”
三个人心里不约而同:那你问什么!
少薇掏钥匙开门,陈宁霄站位到她身边,仿佛这房子不是她和尚清(及出了钱的梁阅)的,而是少薇和他的。
“给你带礼物了。”陈宁霄声音温沉。
“哦……”少薇没太当回事。他之前送她的都是万把块,最贵的是二十岁生日那年的卡地亚蓝气球。他毕竟就是这种消费水平,已为了照顾她将就。
进了门,客厅的满墙摄影片撞入眼帘。
大小不一,高低错落,一下子把这房子品味提高了不少。梁阅道:“还以为走进了画廊。”
陈宁霄蹙眉。
收回去,让他说。
少薇对自己人就很谦逊:“没有啦,拍着玩。”
尚清趁机道:“你还没看过她的暗房吧?去看看,可有意思了。”
她还是照顾他,道:“你们把菜放着,我去煮过,薇薇你带梁阅去看看。”
陈宁霄双手抄兜,像个冷面保镖。
少薇开了灯。
暗房一切照旧,唯独桌子上多了个相框,相框里是个男人的肖像照。
陈宁霄比梁阅更先问:“这谁?”
少薇清清嗓子,某款心虚:“路易雅克让达盖尔。”
“谁?”
“摄影祖师爷。”
陈宁霄:“……”
也跟着咳嗽一声,手抵唇掩住上翘的唇角。
一无所知的梁阅,怀着理工男的秉直好奇问:“你们这行也拜祖师爷?”
少薇诚恳:““拜总比不拜好,敬肯定比大不敬好!”
啪的一声,一只禁欲感极强的男人的手,将相框面朝下扣上。
陈宁霄:“简单,不敬的时候给祖师爷关灯就行。”
少薇头皮一紧,赶忙将两人轰出暗房。
参观内容回到了那面照片墙。
“照你的出片速度,这屋子很快就会放不下了。”梁阅一幅一幅驻足欣赏。
“挂一段时间厌了就换新的,框不换,就换芯。”
梁阅勾唇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他故意的,知道陈宁霄听了会炸。也不是跟他敌对,而是作为手下败将总归是不自在。那天在咖啡厅,他将少薇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别到耳后,氛围正好,那一刹那的对视他确定也在少薇眼里看到了悸动,或者说,最起码也有不忍、动容。他以为自己的暗恋已到了隧道出口,但俯身低头的那一刹那,少薇却本能地躲了一下。
“梁阅,你不恨我吗?”她安静地问。
如果那晚上不是因为担心他,他不会出现在现场,就不必卷入这种恶性事件,背负上良心上的谴责。
她问出那句话时,梁阅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他心底冰凉一片,听着她说:“可是就算你恨我,我今天听到你说你从那时候就喜欢我,我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幸好你那时候就喜欢我,所以你才会出现在门外,尚清姐才会得救。”她偏着脸,无比平静,“你对我的喜欢,救了尚清,救了外婆,也间接救了我,却让你背负了负罪感。你什么也没有得到。但对你喜欢我的第一反应,我就是这么自私,完全顾不上你因为这份喜欢吃了这么多苦。”
她本不必把话说这么透彻,正如梁阅无法说当晚如果是她他做不到转身就走。人性幽微,曲折转角处皆是阴影,像扯平了就会令人觉得恶心的肠子。
那天下午,他们第一次真正回忆了过去,触碰了各自的伤痛,但一切可能也随之烟消云散。
不甘吗?大雨瓢泼,他还要回去加班,她没有要他送,各自向前时,他于人潮中回头望了她一眼,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之间是一行行修复不了的代码,就算他是所有人仰望的高手、被叫一声“神”,也不过是剪不断理还乱。
再见到陈宁霄,梁阅心里不是没嫉妒。他羡慕陈宁霄干干净净地存在在少薇的生命里,不欠任何人,也不因为她欠任何人,所以她能如此坦然地接受他的爱。
陈宁霄对他的话没任何反应。
梁阅不禁看向他,发现这人正非常、非常认真地观摩当中一些作品,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火锅的气泡顶开,冒出热腾腾的辛辣香味。
尚清将装好盘的食材端上桌,喊着“可以开吃咯”,但没人应。
三个人,站在某幅照片面前,以同样的视角仰头。陈宁霄两手插兜沉默不语,梁阅挑眉,少薇沉浸。
于是尚清也一边摘下围裙,一边走了过去。
不明所以地顺着他们的目光仰头。
优秀的男模**,被黑白胶片还原出来,35mm的构图张力让这些身体的冲击力呼之欲出:骨量、肌肉量、贲张的力量感、手臂的青筋、洋溢在脸上的青涩腼腆笑脸,无比冷峻的雕塑般的五官,忙乱套上的裤腿,打着发胶的发梢尖闪烁汗水微光。
他们每个人都被摄像机主宰,不再是充满性意味、侵入意味的男性体,而回归到“人”本身。这种清新的男性叙事,只可能出现在女创作者手中。
尚清不由自主:“哇哦……你还去过这种天堂。”
第80章 第80章太贵重,我不能收
天堂。
直到从尚清嘴里出现这两个字,少薇才略意识到不对劲。
“天堂吗……”她迟疑了一下,偷偷睨陈宁霄脸色。
陈宁霄脸色看不出异常。
尚清一本正经而缓慢地点了两下头,眼睛黏在上面抠不下来:“极品,一眼看去全是极品。”
梁阅淡道:“你别看不过来了。”
尚清啧啧称是:“确实看不过来。”冷不丁转向少薇:“你呢?你在后台是不是更忙不过来?”
“还行。”
尚清举起双手,忽闪眼睛:“有上手摸吗?”
陈宁霄眯了眯眼,状似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
少薇对危险的嗅觉仅有一点,见没有异状后,便像只乐天派小动物般从洞口跑了出来,一张嘴把自己卖了个干净:“没,就是后面拍熟了以后,他们开玩笑似的抓住我的手蹭了一下。”
尚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手感?”
少薇回忆了一下:“挺有弹性的?一块块的。”
怪屋子里火锅煮得太沸腾,让屋子里有些人降至冰点的气息完全没有被察觉。
也没有被哄。
“好了好了不看了,都饿了,去吃饭吧。”少薇赶他们去餐厅。
好,比起他的情绪,第一想到照顾的是朋友的肚子。
陈宁霄淡然转身,维持着面孔的波澜不惊,问:“谁带你去的后台?”
他还记得她说时装周只接到了尹方一个牌子,是个女装。
“陈佳威。”
死罪。
“摸的是他?”陈宁霄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不是,”少薇这点警觉性还是有,“没摸他。”
免入十八层地狱。
三人去菜市场采买了一堆食材,将桌子堆得满满当当,尚清招呼着每人的碗筷,递给陈宁霄筷子时恭维地问了一句:“都是粗茶淡饭,不知道你这大少爷吃不吃得惯?”
陈宁霄礼貌地颔了颔首,但因为心思不在这里,加上五官和气质本来就冷,便显得这回应冷淡而敷衍。
少薇夹着筷子,忙打圆场:“他没那么挑,给什么吃什么。”
话虽如此,陈宁霄全程却没动筷子。少薇和他坐同一侧,起先还给他夹点牛肉、腰花之类的,看他不吃,便渐渐也不再顾他了。
陈宁霄看着眼前的蘸料碟和煮熟的陌生东西,脸色微微发沉。但火锅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神情,加上坐对面的尚清和梁阅没事也不会盯他看,于是便没人发现他的反常。
他不吃蒜末、香菜,不吃重辣,不吃动物内脏、下水,不吃冻过的牛羊卷,只吃鲜切,非要经过冷链的话,那必须是澳洲M9以上级别的和牛。
后面几条他可以将就,但少薇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他给什么吃什么,他又不是乞丐。
重要的是,她忘了。
陈宁霄听着他们聊天。起先还聊了许多时装秀后台的事,这对尚清来说很新鲜,接着少薇便顺带提起了要给尚清拍组照片的想法。
“我哪行啊,”尚清第一反应就是推拒,笑容略有讪讪,被氤氲的热气模糊:“我长得又不好看,你看你拍的那些模特,个个手比我腿还长,那姿势一拗多带劲?”
少薇看着她:“谁说只有长得好看的才有资格站到镜头前?如果一个摄影师只会拍美丽的风景、漂亮的人物,那说明他只是在偷窃,把自然的巧夺天工当作是自己的能耐。”
她不会空口说恭维的话,当年从悠悠那儿学的都还给了自己的天性,她只是强调:“我就想拍你,这是我这几年找你时一直坚定的一件事。”
尚清被她搞不会了,无所适从间,下意识就看了眼梁阅。
梁阅问:“别人拍组图,给多少钱?”
“看时间和规格,上次时装周是五千。”
相对于她的实力来说,这是个相当公道略显低廉的价格,但尚清咋舌:“这么赚?就站那儿按按快门?”
少薇笑起来:“对,就站那儿按按快门。”
梁阅挑眉:“拍到就赚到。”
尚清当然不会因为这些蠢蠢欲动,她只是受到了梁阅的鼓舞。开玩笑:“先说好啊,我可不拍那些男模那种的。”
桌上氛围活泛,除了自始至终不动筷子也不怎么搭腔的那个局外人。
陈宁霄终于坐够了,站起身道:“我抽根烟。”
“哎你——”少薇想劝他,拉了下他手。
这一下令陈宁霄心里熨帖,他神色稍缓,反过来捏了捏她指尖,低声安抚:“没事。”
少薇便放他走了,看着他走到露天阳台上。那里堆了很多杂物,与他西装革履的冷峻背影格格不入。
尚清盯了会儿,轻轻问:“他是不是吃不了这些?”
少薇怎好当着她的面说陈宁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抿唇摇摇头:“没,他不是说了吗,飞机上吃过了。”
尚清“哦”了一下:“哎呀,早知道他要来,就买点好的。”
少薇忙道:“还要怎么好?这不是很好了吗!”
梁阅勾唇笑了下:“这好像是我们第二次吃火锅。”
他一说便都想起来了,出事前他们也吃过一次,那时外婆还在。都穷,能凑出什么好吃的?去菜场买被人挑剩下的粗菜,吃不起牛肉,切了点剁成块的鸡腿和最便宜的猪颈肉,肥羊卷挑冰柜里最便宜的一款,鬼知道用的是什么肉呢。
“对对,你这么一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尚清展颜,“哎,外婆给的袁大头,你们还在吗?”
她问出来,少薇和梁阅都怔了一怔。尚清以为只有自己还宝贝似的收着,起身从桌前离开,也算是化解尴尬:“我一直锁在抽屉里呢,找到给你们看看。”
敞着门的次卧发出一阵翻找抽屉的窸窣声,一个丹麦曲奇饼干的铁盒子被揭开盖子。
尚清将锃锃发亮的袁大头放进掌心,端详一阵,握紧,起身。
“不晓得现在拿去卖能卖多少钱?我那还有一套老的人民币呢。”尚清拉开椅子坐下,摊平掌心:“哝。”
她笑容很快凝在了脸上,因为看到少薇摘下了每次出门都会挂在脖子上的卡包,梁阅则打开了自己的工牌封套。
原来她的念念不忘并非没有回响。
装在卡包卡槽里的,是一枚银色闪亮的袁大头。
从工牌封套里抽出来的,也是一枚银色闪亮的袁大头。
尚清笑出了声,但随即捂住唇:“不是,你们……”
眼眶瞬间微红,忍了会儿,才忍住那股冲天的酸涩,哭笑不得:“你们不嫌重啊。”
“外婆说了,这个招财的。”少薇煞有介事地说。
梁阅:“嗯。”
陈宁霄抽了小半支烟,散了散味道才敢进屋。
外面虽繁星当空,初夏的风凉爽,却不如屋里烟火气足。他回来时,三人正巧在碰银币,三枚银闪闪的银币像碰杯似的碰了碰,碰出清脆的响声,但很快被几人的笑声盖过去。
陈宁霄驻足看了少薇几秒。
她很快乐。他其实很早就发现,每当她和那两个人在一起时,就像鱼游回了大海,或者是找到了家的小孩,有股自在,有股松弛。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场,她就自动地与他们结成阵营,这种自动里有股天经地义、不假思索。
其实他不可能跟她的朋友争宠,吃他们的醋。只不过……在她那份天经地义里面,哪怕添进去那么一秒的迟疑呢。只要一秒,为他。
陈宁霄没回桌边,而是去沙发上拉开背包,拿出了一个盒子。
到了桌边,三人都望他动作。
少薇:“我们刚刚在说上一次一起吃火锅还是外婆在的时候,她送我们每人一枚袁大头。你知道袁大头吗?”
陈宁霄望着她无奈笑笑:“我也上过历史课。”
“陈总准备什么礼物了?”尚清抿着筷子,比刚刚神采飞扬。
“这次去香港刚好路过。”陈宁霄将盒子推给少薇,“自己打开看看?”
这牌子,除了他这桌上没别人认识。
因为太高端,太小众,是全球数一数二的高级珠宝品牌,亚洲只在香港和东京设有专柜,也还没请过什么华人明星做代言,跟娱乐圈的关系仅限于奥斯卡红毯和Metgala。
少
薇还是犹豫了一下:“等会儿再看?”
“我也想看。”尚清友好地起哄。
少薇便笑叹一声:“好,那就现在拆。”
盖子打开,她的脸径直被照亮。
这种照亮无道理可讲,穿过出租屋的发霉的墙纸和简陋的玻璃餐桌,穿过白障般的带有食物味道的香气,穿过头顶那盏坏了两颗灯珠的光谱死白的吸顶灯。
径直地、毫无折衷地、伤人地照亮了她。
她呆滞的脸,被这股天然钻石的闪耀照出了别样的华彩,宛如红毯女王。
桌上陷入沉寂,火锅煮了太久,该添水了,但没人添,于是汤底冒出凝重的气泡,如沼泽。
尚清低头面对着盘子里的残羹冷炙。
“喜欢吗?”陈宁霄注意着少薇的反应,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少薇从空白中被唤醒,啪的一声将盖子扣上,一瞬一秒也没迟疑。继而坐立难安地看向陈宁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
“你都没问价格,怎么就觉得太贵重了?”陈宁霄很淡定,唇角衔笑,目光温柔。
“这还用问吗?”少薇哭笑不得,“我都数不清上面有多少颗钻。”
“不贵。”陈宁霄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天在暗房里,大概比了下你手腕的尺寸,不知道准不准,你现在试试?”
少薇缓缓、但一字一钉:“我不试,你退回去吧。”
陈宁霄终于蹙起了眉头:“开什么玩笑?”
他过去送女性朋友礼物都随便sales推荐,反正价格及格了就好。这一支,是他脑子里不断幻想着她戴上后的样子才下订单的,虽然满钻,但没那么娇俗,镶嵌方式、直径和款式都给人以洒脱大气之感,为如今的她量身定制。
饭桌上只剩下两人对谈,其余两人虽坐着,却仿佛已消失了。
尚清不敢动筷子,体内涌着难以形容的羞赧窘迫。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小猫拉回到这么廉价贫穷的快乐上来呢……
梁阅将工牌挂绳卷了卷,放在了桌子一角,视线盯着陈宁霄。
他从不嫉妒谁,人各有命,别人拥有的并非是他失去的。但是在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奢华面前,是男人就会觉得自惭形秽。这已经不是嫉妒或羡慕的事,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没有场合戴这样的首饰。”少薇平心静气地相劝。
“你以后有的是机会。”陈宁霄不知为何半步不让。
“别这样,陈宁霄。”
陈宁霄深吸了口气,“你觉得贵,是你在用你的消费观衡量它,但这东西是我消费的,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恰恰好的分寸。”
少薇亮起手腕:“这个蓝气球我很喜欢,我每天都戴,它已经是奢侈品了。”
“它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时装表。”陈宁霄淡淡地说,“是我送朋友的分寸,而不是女朋友。”
少薇哭笑不得,试图妥协一步找出一条两人之间的基准线:“那女朋友的分寸是什么?”
陈宁霄深邃的双眼里不见波澜,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上不封顶。”
少薇一愣,坚决果断地将盒子推回到面前:“那没得谈了。”
“我送出手的东西没有回收的。”陈宁霄随便地瞥向尚清:“给你?”
尚清脸皮如针刺,未及摆手拒绝,少薇便蓦地大声一声:“陈宁霄!”
这分贝与她来说就是发火,陈宁霄眉心蹙更深:“又怎么?”
“你能不能,”少薇深呼吸平复心情,目光里的情绪复杂:“别这么高高在上?”
在这种场合送出这种礼物,已经够对比强烈、够让大家难堪。
“我什么消费水平,什么家境出身,你不知道吗?你认识我的时候,我穿什么,用什么?这六年来我怎么捉襟见肘你明明都看到了,也尊重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变了?就因为我成了你女朋友?”
“人的身份是会变的,你成长过程中什么样,不代表今后就是什么样。有些环境,你不可以不适应。你告诉我,今后我需要带女伴出席的场合,你就穿牛仔裤格子衬衫,背帆布袋出现吗?”
“那种场合有凯晴姐陪你。”
陈宁霄一愣,没想过她是这个回答。脸上一抹受伤之色不受控制,缓缓地浮现出来:“少薇,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当什么?”
尚清忙打圆场,起身拿起那个珠宝盒:“好了好了,我帮薇薇收下了,她就是一下子吓傻了,等明早起来肯定越看越喜欢。”
“我不会。”少薇冷淡地说,“姐,你放下,坐下。”
她站起了身:“陈宁霄,我们出去谈。姐,梁阅,你们继续吃。”
她看也没看陈宁霄便走向玄关,拉开门。
尚清关了火,叹息一声,看向梁阅苦笑:“怎么吵起来的这是?”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是因为她和梁阅在场,这架才升级。真正让少薇于心不安拉开应激性防御姿态的,是恐惧这种巨大的阶级差从此粉碎了他们——尤其是她在他们面前的自如自洽。
这小区原本是单位家属楼,隔音做得好。
少薇关上门,往楼下走几个台阶的过程里已经命自己收拾好心情。到了拐角平台,她语气脸色平静:“陈宁霄,你不该当着他们的面送我这个礼物。”
陈宁霄没想到这也是罪状之一:“你们忆苦思甜,我也想加入,不行吗?我从香港回来马不停蹄来找你,一心只想送你礼物,但你把我当局外人。”
“你明明知道这种东西会让他们尴尬。我不需要在我朋友面前秀恩爱。”少薇不可思议,“你不是情商这么低的人。”
“我只关注你的心情,和我自己迫切想让你高兴的心情。让你朋友尴尬了,对不起。”陈宁霄冷冷地致歉,“但恐怕比起我让步,他们尽快适应才是正确的。因为当我的女朋友就是这个待遇,我可以陪你吃家常火锅,可以忍受你往我碗里放来路不明的肉和内脏,为什么他们不可以适应我的消费水准?就因为在你这里,他们比我重要?”
“对不起啊让你忍受这些,真是辛苦你了。”少薇拧着眉,“坐在这里一筷子都不动很难熬吧,你manner真的很差你没发现吗,凭什么他们高高兴兴吃火锅要看你脸色呢?”
“manner差?”陈宁霄对这个指责感到匪夷所思,讥讽一笑:“你要不直接告诉我我需要讨好你朋友。”
这句讽刺一出口,少薇便蓦地抿住了唇,陈宁霄也抿住。
声控灯啪地跳了,楼道陷入黑暗。
“跟我交往,你好像在向下兼容。”少薇安静地说,分贝不足以唤醒灯光,半张脸沐浴在转角口那方方的蓝色月光中。
“你想说什么。”陈宁霄冷冷地将手抄进西装裤兜。
“尚清姐和梁阅都是我当作家人的人,是外婆走之前念叨的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包括我自己。”
声控灯仍然没亮。
陈宁霄看着她淡淡的侧脸。他了解她,这幅面孔的她,既无坚不摧,也无懈可击。
宇宙会把你人生的课题反复呈现在你面前,直到你彻底学会这一课。他之前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却不得不懂了,知道扔掉的课本逃不过,他终究要捡回来。
陈宁霄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少薇很久,最终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你和司徒静,是一起来教会我同一课的吗。”
宇宙注定要教会他,你这一辈子不会是任何人的第一、唯一、首选。求首选,是他人生的刻舟求剑。
他没等回答,转身离开。
声控灯仍然没有亮,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通往底下的台阶上,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