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县人民法院。
谢景珩坐在旁听席上,他第一次见到江浔妈妈本人。
佟丽和江浔童年相册里的照片上的模样很像,和江浔相似的漂亮,只是和照片相比年华已逝,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皱纹爬上眼角与额头。
被法警带上审讯桌,佟丽神色中带着几分憔悴与疲惫,穿着她依然保持着整洁与端庄,衣着得体,头发盘得一丝不乱。
严肃但柔和的面庞,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人,杀了她的丈夫。
佟丽的眼神在旁听席的人群中看了一圈,在谢景珩脸色停了几秒,很快垂下,谢景珩不太确定,因为佟丽应当不认识他,不过或许只是在人群里见到个生面孔。
江浔不在座位席,他作为证人出席,只能参与举证环节,不能旁听案件。
“起诉书指控你于5月7日晚,持菜刀砍伤江震,是否属实?“公诉人的声音在环形音响里带着金属质感。
“属实,江震赌博输了回来拿我撒气,当时我在厨房做饭,他了掐我的脖子,我随手抓了菜刀,砍了他。”佟丽几乎面无表情,只有喉结上的旧伤随着吞咽动作起伏。
公诉人出示了现场血迹形态报告,“死者中刀后向前倾倒形成的冲击性喷溅血迹,证明被告人是从背后袭击。第一刀砍在后颈,尸检报告显示第一刀后死者已经失去意识,但是嫌疑人在死者背部继续砍了两刀。”
“案发当晚死者仅徒手施暴,被告人却使用水果刀连续捅刺五次,明显超出必要限度。”公诉人补充道。
江震那边亲戚朋友没有请辩护律师,只有公诉人,公诉人语气平平,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是旁听席立马窃窃私语起来,看佟丽的眼神里面变了。
旁听的都是县城里来看热闹的,谢景珩不用听也知道,之前街坊邻里都觉得顶多是夫妻起了冲突,失手杀人,这一听得知其中细节,才对江浔家里的实际情况起了猜测。
佟丽神色微动,张了张口,“我怕他没死,醒了,我打不过他。”
律师金薇:“被告人身高1米61,而死者身高1米85,无特殊疾病史,是健康的中年男性,二人体力相差悬殊,被告人的做法不无道理。”
“根据最高法指导案例72号,家暴史是判断防卫必要性的核心依据。”金律师同步投影出五份诊断记录,“这些旧伤能间接证明佟丽长期实施家庭暴力,我方两名证人可以直接证明。”
审判长点头示意继续,书记员的速录机发出密集的咔嗒声。
“传证人江浔、秦莲到庭。”
佟丽的眼睛这才亮了亮,看向门口,看到江浔进来麻木的眼神变得柔软,开庭前没有探视机会,这是这件事之后,她第一次见到儿子。
庭审时间不到两个小时。
庭审已经算得上顺利,和金律师预设的一样,家暴史充分,主动自首,但施暴者并没有持凶器,并且佟丽清理了现场,只能判到防卫过当,有期徒刑三年。
一锤落定。
旁听席的人很快散了,谢景珩坐在第一排角上的位置,撑着手臂松了松腰背,这纯木头的三面椅,椅背儿直上直下,坐得他难受,轮椅没停在手边,寸步难行。
谢景珩拧着身子回头看了几次门口,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等家长来接的小孩。
“走了。”江浔从背后跑进来蹲下,直接捞腿弯抱他。
谢景珩一惊,但手臂已经勾上江浔脖子,“轮椅呢?”
“在门口,抱你过去。腰疼吗?”江浔放下他问。
“不疼,你能和佟阿姨见面了吗?”
“再过几天,判决正式生效后,我先送你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去殡仪馆取我爸的骨灰。”江浔挡在大门风口,把他的外套拉链拉到顶,神色平静。
谢景珩捏了捏他的手。
“别担心,人都死了,”江浔挂上笑意,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有些凉,谢景珩没躲。
-
江浔第一次进殡仪馆,说不上现在什么心情,没有感觉悲伤,也没感觉解脱,就像他对爸爸的感情一样。
江震平时脾气不错,做生意的头脑也不错,很年轻就开了个小五金厂,钱不少,对兄弟下属也很义气。
他爱赌,不至于赌得倾家荡产,但这些年来,也有不少钱周转不开债主找上门的时候,佟丽不让他赌,两个人以前也吵过,但从江浔记事起就是江浔单方面打人了。
小时候江震打佟丽,他本能得想保护妈妈,连带着也被打。后来他大了,被打时开始回击,江震渐渐不当着他的面打了。
那天在麦当劳是江震第一次来找他,找他要钱,因为上次江震找他要钱他没给。
他确实没想过江震会直接找到京市,还能那么恰好,让谢景珩撞见了。
他自认为和江震没什么感情,比起被赌博的亲生父亲要钱,他更关心谢景珩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他从小就深谙一些自我保护之道,尽管知道这种方法不太正确,但好在有效。屏蔽情感,就像给自己裹上一层透明的壳,既能看见外面,又能保证不被外界打扰。
只有谢景珩坚持把壳撬开。
谢景珩温暖、明亮、热烈,永远有活力,永远有新点子,喜欢笑,喜欢突然出现在他实验室门口,喜欢找他吃饭,喜欢陪他上课时睡觉,喜欢拉着他在操场集市算塔罗,喜欢从校门口跑过来和他抱个满怀……
谢景珩不是把壳打开了,而是快给他敲碎了,以至于他不再能掌控壳,长久以来稳固的壳一次次出故障。
可是他不清楚壳子里面应该有什么,如果是可怕的东西呢?如果是空的呢?
谢景珩还会喜欢吗?
还是后悔敲碎了那层漂亮的壳。
起码壳子是漂亮的。
时至今天,谢景珩陪他回来,他都没有想清楚,他能给谢景珩看什么。
……
江震要的那点钱对现在的他来说微不足道,只是他不想给了,这些年来,他给的越多,江震要的越多赌的越多,像个无底洞。
他有无数次想断绝关系,他早就有能力可以带着妈妈一起走,可是佟丽不走,那个小县城、那个家,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明白。
佟丽打电话问他江震是不是来找他了,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却不说让他别给钱了。
江浔一直觉得,他拥有的亲情或许不正常,但父母还是爱他的,妈妈的爱会更多一点
但那一瞬间他觉得荒谬到可笑。
那天以后,他去看了心理咨询,心理医生说,“他们两个是成年人、是夫妻,家暴中母亲是受害者,可对孩子来说,她懦弱的应对方式,某种程度上也是帮凶。所以,不要想着去救赎母亲,也不要责怪自己。”
心理医生的话像尖刀,刺破了自我欺骗的光鲜过往,太痛了,他想把壳再裹回来,但似乎总是裹不好。
窗口工作人员扫过尸体处理通知书的二维码,冷光下能看见江震的遗体编号。
很快,领骨灰处叫他,递给他一个比围棋罐子大一点的盒子,不太重。
人死了不过就成个这么大点盒子,可人死债不销,那些钱对他来说不多,他都给还了。那现在,痛苦结束了吗?
亲人去世是这种感觉吗?好像并不感觉悲伤,更不想流眼泪。
江浔端着骨灰盒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站起身,把盒子送到寄存处。
-
谢景珩被他先一步送回酒店。
他把自己挪到床上,躺了一会儿,一直不见江浔回来,等待是最让人不安的状态,他又坐起来,移到轮椅上。
从桌上找出那天在江浔家拿的相册,里面的照片大多数是江浔小时候拍的,从百天照持续到小学,之后就很少了。
照片里的江震并没有他那天见到的那么凶,不过相比江浔妈妈,江震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年轻的时候笑起来很爽朗,虽然没江浔帅,但高挺的鼻子和江浔有一点像,那时候也没有啤酒肚。
一家三口的合照,江震和佟丽都笑着,只有江浔冷着脸,不过小孩子,冷脸倒像是装酷。
谢景珩翻来覆去还是搞不懂,揣测不了,爱吗,不爱吗,亲情为什么会复杂成这样。
他不记得自己的妈妈,但是爸爸和哥哥都很好,如果爸爸和哥哥在的话,会对江浔也很好。
如果爸爸和哥哥在就好了。
他早有察觉江浔的性格肯定是原生家庭造成的。作为男生,像他这种长相和能力的,从小到大,无论是在长辈、老师那里,还是在异性面前,能得到的善意甚至说是红利只多不少,这点谢景珩自己活这么多年也清楚。
这种情况下,江浔还能长成这种性格,实在是不容易。
他一开始追江浔,倒也没有圣母心泛滥到想救赎人家,只是出于喜欢,想亲近,亲近完也喜欢。
时间久了人和人就有感情的,他确实偶尔想,那些长年累月溃烂的伤口有办法愈合吗,怎么样才能让江浔好呢……
谢景珩捧着相册,再次出了神。